冰冷的深鑒, 有著大半冰冷的積水。
極寒的溫度襲來時, 眉心裡透入的那一座世界, 也猛然炸開了, 於是所有的外物、感受, 都從這一具血肉之軀身上剝離。
見愁隻覺渾身一重, 已被拽入那世界之中。
依稀還是廣袤的十九洲大地。
隻是其中山川紋理, 地形地貌,都不是她記憶中的十九洲,反倒有些像是古籍中記載的數千年前的地貌。
一名素袍修士, 鏖戰於風起雲湧的西海。
她仿佛從天際直直落下,竟一下附身於這一道身影之上,然後高高舉起了手中劍。
下一刻, 海底忽然出現了巨大的幻影。
她根本什麼都沒有看清, 就陷入這巨大的幻影之中,隨後痛覺傳來, 便又脫離此身。
意識瞬間如煙雲一般上浮。
見愁低頭看去, 隻見那深不見底的西海之下, 竟是一隻巨大的比目魚, 張開了血盆大口, 一下將方才那修士吞沒。
天地間隻有一聲細微的劍吟。
血染的海水暗紫, 眨眼又散儘滾滾浪濤之中,唯有為海水拍打、沉了一半的深白長劍,在這一聲顫顫的哀鳴之中, 從海水中升起, 飄搖向東而去!
“轟隆!”
猛烈地墜入冰雪覆蓋的崖山武庫。
劍插i進冰層的瞬間,見愁的意識便又被拉向了十九洲南域上東南妖魔道,大名鼎鼎的潼關驛建造在一片荒漠之中,任由黃沙吹卷。
天地間卻穿梭著無數修士的影子。
有昆吾,有崖山,有望江樓,有望海樓……
與他們對戰的便是妖魔道上的邪道魔修,一時是喊殺聲震天,甚至蓋過了荒漠裡蒼涼的風聲。
無儘鮮血在黃沙裡拋灑,眨眼被熾烈的日光蒸乾,隻在那粗糲的沙粒上留下暗紅的印記。
刀落了,劍落了。
修士們一個接著一個地倒下,刀劍上也許沾著敵人的血,也許沾著自己的血,都在頹然落下的瞬間飛上高空,消失在層雲之外。
……
一幕一幕,都是隕落!
見愁完全無法控製自己的意識,也根本無法反抗眉心裡這一股強大的意識,隨同著這一名又一名崖山修士,不斷地經曆痛苦,經曆死亡,經曆瀕死時的恐懼!
她本已相當於死過一次的人,對死亡本身已經不懼怕。
然而或恐是曲正風方才說也不說一聲便立刻動手的場景,到底激起她對某一件極為忌諱的壞事的記憶,此刻所經曆的一切,竟讓她生出一種由衷的厭惡。
對人不能掌控自己的生死的厭惡。
對人本身孱弱與命運無奈的厭惡。
天地間,萬事萬物,變幻無常,永恒的——
唯有毀滅!
唯有死亡!
她便如一縷穿梭的微塵,遊蕩在這數不清的死亡與毀滅之中,看那無數的崖山門下倒下,看那無數的崖山之劍在哀鳴中回到武庫。
有的是哀傷,有的是絕望。
也有的是不屈的凜然,是崢嶸的傲骨……
從西海到南域,再到明日星海,甚至是到極域!
那是見愁已經經曆過的場景了。
鬼斧揮舞,黃泉倒流,地縫裡湧出的無儘鬼影,將悲壯的人群淹沒。每個人臉上都帶著鮮血,都帶著憤怒與絕望……
死死困守,援兵卻遲遲未到。
上千修士啊,上千傲骨錚錚地身影啊,一道接著一道地倒下,神魂被那無儘的惡鬼撕扯,破碎泯滅,劍已漂浮在半空中,人的雙眼卻還空茫地望著極域那一片陰霾的天空!
身體裡,似乎還殘留著神魂隕滅時的意誌。
張口喃喃,竟是令人潸然淚下的嘶啞呼喊:“崖山……”
劍,為殺戮而生。
持劍者,亦將身陷殺戮之中!
見愁的神魂,完全浸潤在那一聲“崖山”的呼喚裡,無法自拔,眨眼千形萬象閃過,這一切的一切都如幻影一般消無了,重現在她眼前的,是一座龐大的、血紅的劍宮。
巍峨的宮殿,處處由劍鑄就。
鋪平的地麵是由劍堆積,佇立的牆壁是由劍拚湊,就連頭頂上高高的殿頂上,都倒垂著無數長短不一、形狀不容的劍!
人在殿中,舉目四望,全都是劍!
她下意識地為其威勢所震懾,無法控製地往前踏出了一步——
“啪嗒。”
不過是輕微至極的一聲響,幾乎是在她腳步落地的同時,這龐大的宮殿中竟響起萬千劍吟之聲,同時有萬千道劍影出現、萬千道持劍戰鬥的人影出現!
萬千的人潮!
萬千的劍潮!
全數向著她迎麵奔來,一下讓她陷入殺戮的死境之中,不得不在自己意識當中,用極快的速度還擊!完全沒有半點分神的間隙!騰挪翻轉,移劍星月,竟是在這一瞬間將己身的潛力催發到極致!
意識的深處,已是天人交戰。
然而身體卻一無所知。
她空茫地睜大著雙眼,整個人毫無知覺地沉在那冰澗之下,月白衣襟上沾著的已經乾涸的鮮血,向四周浸潤開去,伴隨著她眉心一線天劍脊上那一線閃爍的赤紅,竟透出一種血腥的冷豔。
曲正風站在上麵凝望,回想起她方才那篤定至極的一句“不信”,到底是笑了一聲,隻是讓人分辨不明個中的意味。
他沒有在此處看上多久。
僅僅是注視了有片刻,沒見著有什麼彆的異樣,便又如之前許多次一般,轉身從武庫中出去。
陰陽界戰重啟,十九洲攻入極域已是第十天。
隻是戰況並不樂觀。
縱然是奇襲雪域,占得先機,可在極域作戰的難度依然甚高,加之十一甲子過去,不管是十九洲還是極域,雙方都不敢輕舉妄動,泰半時候都隻是爆發小規模的戰鬥,偶有兩次大場麵,卻又都旗鼓相當,勝負難分。
“也真是怪了,敵不動,我不動,眼下好像就困死在這鬼門關前五十裡地,竟是寸步再難推進。”
一位望江樓的長老站在深黑的戈壁前,向著萬裡惡土的另一頭看去。
鬼門關高佇而猙獰的影子便在儘頭。
中間則是一片危險而荒蕪的空地,天時草長在貧瘠的石縫中,隨風搖擺。
遠天是深深淺淺的暗影,看著平靜極了。
可誰也不知道,在這看似安靜的暗影裡,潛藏著多少危險。
謝不臣便站在那戈壁的上方,從高處俯視著此地的地形,一身蒼然的青袍隨著荒原上的烈風簌簌擺動,墨凝山水似的眉眼間,隱約著幾許巍峨凜然的冷峻,薄薄的唇邊卻是平靜的笑意。
運籌帷幄,決勝千裡。
當下聽了那望江樓長老的抱怨,他半點慍色也沒有,隻道:“禪宗方至不久,崖山與星海的同道都還未至,寸步難進才是尋常,不必太過急切。”
不必太過急切?
望江樓這一位長老當真是說不出什麼話來了,隻覺得昆吾這一位橫虛真人座下的真傳弟子、十九洲這近百年來僅次於崖山見愁的天之驕子,未免也太平靜,太站著說話不腰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