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區區一句話便想要他赴約?
張湯甚至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手指間那薄刃一轉, 幾乎已經想先將這兩隻知道他舊年與見愁有過交集的小鬼給殺了, 隻是眼見著刃芒已經迸現而出, 反倒突然一停。
見愁……
傳這口信兒來給他的人是見愁。
人間孤島上那個最終與謝三公子結為連理的女人, 殺紅小界內那個實力超群的女人, 也是在鼎爭中展現出卓絕實力與縝密心思的女人, 甚至……
她最確切的身份,實乃十九洲崖山門下。
那是一個從前隻在他看過的經卷古籍裡出現的地方,也是一個如今身為鬼修的他無論如何也無法抵達的地方, 從來隻從旁人的口中聽聞十九洲上激蕩的風雲,風流的人物,卻一直沒有親眼所見的機會。
想也知道, 八十年過去, 見愁隻會更強。
當年的她便已經是機智敏銳、膽大心細,眼下又怎麼可能用一句完全無法說服他的話, 便想要他孤身犯險?
雖不知道見愁到底是通過什麼方式重新進入了極域, 但當年她能來一次, 如今再來第二次也沒有什麼好驚奇的。
張湯不是一個愛窮究根底的人, 他更在乎結果。
這世間的事情從來是不想則已, 一想便會讓人產生許多猶豫, 比如此刻。
他無法控製自己不去猜測見愁的用意和目的。
聰明如他,隻將自己與她所處的位置一換,頃刻間便在腦海裡形成了一整套要挾他、脅迫他就範的方式!
他能想到, 見愁自然也能想到。
所以隻在手指將這薄刃轉過一圈的瞬間, 張湯原本就刻薄寡淡的麵容,變得更加冰冷。
他不帶感情的目光重落到那兩隻小鬼身上。
小頭鬼兩個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經在閻王爺跟前兒晃了好幾圈兒了,眼見張湯思考,還道這事兒有門兒,忙補了一句:“大尊雖然沒再說彆的了,但人就在第十八層地獄裡麵等著呢,就入口進去那一片塌了牆的廢墟底下……”
話說了大半,聲音越來越小。
小頭鬼這時候才意識到,張湯的目光好像跟自己想的不一樣。
這擺明就是在看待宰的嫩羔羊啊!
他頓時收聲,把剩下所有要說的和沒來得及說的話全都咽了回去,小心地賠著笑,不敢再多嘴一句。
誰也不知道張湯在想什麼。
一眼嚇得小頭鬼閉嘴之後,他隻淡淡地一擺手道:“你們走吧。”
兩鬼都愣了一下。
大頭鬼一根筋,還傻傻地問:“可您還沒說去不……”
“可閉嘴吧你!”
小頭鬼就站在他旁邊,乍一聽嚇得一激靈,出了一頭的冷汗,連忙撲上去把大頭鬼的嘴巴給捂住了,不讓他發出半點聲音,然後連連想張湯道罪。
“張大人見諒,小的這兄弟您也知道,傻的。我們這就走,這就走……”
話說著,竟是不由分說,拽了大頭鬼就退出去。
待退到門外之後,更是拉著人往沒幾個人的街道上狂奔,一溜煙就沒了影兒。
大頭鬼完全不明白為什麼要跑。
也不知跑了多遠,好不容易氣喘籲籲地停下來,大頭鬼累得吐舌頭,隻撐著自己的膝蓋看向一旁同樣累得吐舌頭的小頭鬼,不解道:“我們為什麼要跑啊?他、他不是都還沒答複是不是要去見大尊啊……”
“傻,你他娘是真傻啊!”
小頭鬼都快累吐了,扶著街邊上那堵牆站著,若他還有力氣,現在真是想一指頭把自家兄弟給戳死!
“張湯那死人臉去不去,乾咱倆什麼事?口信兒傳到了就是了。人家不殺你,你還不快跑,是上趕著要他殺咱們滅口嗎?!”
“啊……”
大頭鬼的思維顯然跟不上小頭鬼的語速,沒聽明白。
但小頭鬼也根本不指望他聽明白,隻簡單乾脆道:“反正你彆問為什麼,我讓你走哪兒你就走哪兒,絕對不會錯!”
這一句大頭鬼聽懂了,毫不含糊地“哦”了一聲,連連點頭。
兩隻小鬼停下來休息半晌,總算是把氣兒喘勻了。
到這裡,不管張湯赴約還是不赴約,他們此行的任務就算是完成一半。
至於剩下的……
小頭鬼撈起衣裳下擺給自己扇了扇風,往四麵看了看,辨認了一下方向,便向大頭鬼一招手,道:“成了,差不多了,還好我出來的時候機靈,沒有跑錯方向。就在前麵不遠處了,走,我們找霧中仙去。”
“哦。”
大頭鬼呆愣愣地答應,跟上了小頭鬼的腳步。
其實八十年對修士來說也不算是很短了,更不用說是對他們兩個修為微末的小鬼而言。正常人都未必能記得當年走過的路,但他們兩個這八十年來幾乎都藏在第十八層地獄的廢墟底下,沒去過旁的地方,舊的記憶並未被新的記憶覆蓋多少,所以腦海裡反倒清晰。
一路過來,小頭鬼竟沒走錯路。
他帶著大頭鬼在這城裡錯綜複雜的街道上七拐八拐,沒出兩刻,就瞧見了往日曾來過的那一條破敗的舊巷。
八十年過去,這巷子好像又破了幾分。
巷中照舊是連鬼影子都找不到半隻。
倒塌的破舊木板鋪在堆滿灰塵的地麵上,沒有半片腳印;偶有背陰有水處的石縫裡,已經長上了頑強的天時草。
無論怎麼看,都沒半點有人居住的痕跡。
但越是如此,小頭鬼越能確定,自己並沒有找錯地方。他心裡其實有些害怕,可一想到當年來都沒事兒,而起……
極域難道還能有比張湯和見愁更可怕的人嗎?
顯然沒有啊。
這樣恐怖的兩個人自己都經曆過了,剩下的還有什麼好怕的?
所以在心裡麵給自己打了打氣之後,小頭鬼便拉著大頭鬼走進了巷子裡。
腳底下偶然踩中破舊的木板,有尖銳的聲響。
如此,便襯得這舊巷更為死寂。
分明是很短的一段路,可小頭鬼竟覺得自己是走了很久,待到得舊巷儘頭最深處那虛掩著的兩扇門前時,他已不由懸了一顆心。
“叩叩。”
不敢直接推門,小頭鬼規規矩矩,先叩了一下門,然後才試探著開口。
“有人在嗎?我們是來送信的。”
門內無人應答。
小頭鬼有些緊張起來,他等了片刻,又叩了叩門,將方才所說的來意又說了一遍。
但裡頭還是沒有人回答。
這時候,他心裡才生出幾分疑惑來,膽子也大了幾分,隻把那尖尖的小腦袋湊過去,貼在虛掩的門縫邊上,朝裡看去。
黑漆漆的一團,什麼也看不清。
但是有聲音。
“簌簌,簌簌……”
有時輕,有時重,像是什麼東西敲打刮蹭著石頭,然後有大大小小的碎屑往下掉。
分明雜亂,但聽起來時又好像有點奇怪的韻律。
小頭鬼腦袋暈暈乎乎的,猜裡麵其實有人,本來想要退回來繼續敲門,直到人家允許他們進去為止。
誰料想,往後一退,竟絆倒了站得極近的大頭鬼!
“哎哎哎——”
“砰!”
兩隻小鬼對這相互拖後腿的發展都沒有半點防備,幾乎是你絆著我、我絆著你,一同倒了下來,也一同將原本虛掩著的門給砸開了。
“哐當”一聲,兩扇門板拍到了牆上,撲簌簌落下無數的灰塵,嗆得人咳嗽。
大頭鬼小頭鬼被灰蓋了一臉,狼狽極了。
然而此刻哪裡還顧得上什麼狼狽不狼狽?嚇都嚇個半死了!
他們雖然沒見過,但卻是知道的,住在這裡的是個特彆特彆厲害的人,絕不是他們能招惹的。
摔在地上後,小頭鬼求生欲極強,還沒從地上爬起來,就已經先抱住了自己的腦袋,嚷嚷著解釋起來:“前輩饒命,前輩饒命,小的們隻是受人之托前來送信給您,方才敲門半天不見人,一不小心才摔了進來,絕無冒犯之心……”
沒人應答。
屋子裡依舊傳來那奇怪的簌簌之聲。
大頭鬼自然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小頭鬼沒等到此間主人發難,卻是有些奇怪。
他大著膽子,抬了眼一看。
這舊巷深處的屋子,原本昏黑的一片,什麼也看不見,但他與大頭鬼方才不小心摔下,卻是打開了門,讓外頭的光線都泄了進來,終於能讓人看清這屋內大致的情況了。
極其簡陋的屋子。
視線範圍內所能看見的所有陳設,幾乎都用石頭雕刻而成,且上麵擺著的也無一不是各種大小、各種形態的石雕。
隻是不知道為什麼,每一座石雕都是碎裂的。
小頭鬼看這些向來沒有什麼眼力見兒,隻覺得每一座石雕都像是一名女子,但雕像上完全看不出五官是什麼模樣,要麼是根本沒雕刻上去,要麼是雕刻上去之後完全碎裂,看不出原本的輪廓。
先前他聽見的聲響,則從屋子最昏暗的角落裡傳來。
隱約能瞧見,是一名老人。
灰撲撲的衣袍,蒼老的側麵,斜對著外頭,也看不清長什麼模樣。他周遭已經落滿了灰塵,但也跟外麵一樣,沒有半點人走過留下的腳印,就好像已經在這角落裡坐了數十年也不曾移動過。
老人麵前放著一尊三尺高的石雕,手中拿著的也是一柄灰色的石刀,正在那石雕上一刀一刀地刻著。
大小的石屑,便從刀尖旁落下,在地麵上堆積。
雕的似乎還是個女人,挺拔的身姿,繁複的衣袍,掌中持握著一道卷軸,垂墜的闊袖好似風中的柳葉……
每一道線條都透著一種返璞歸真似的流暢,輕而易舉就能讓人感覺出來,這應該是個極為好看的女人。
但沒有五官。
雕像上一應的大小細節,其實都已經打磨得差不多了,臻至完美,可唯獨臉上是一片的空白。
就與這屋中其他所有的雕像一般。
美則美矣,偏偏麵目模糊。
大頭鬼與小頭鬼摔進來這樣大的動靜,竟不能引得這一位老人轉頭看他們一眼,隻像是什麼也沒聽見一般,依舊刻著他的雕像。
兩鬼頓時麵麵相覷。
他們又試著叫了兩聲,但老人還是沒半點反應,渾然處於另一個世界一般,連手上的動作都沒停頓一下。
大頭鬼見著這場麵,又傻愣了下來,問道:“這、怎麼辦?”
小頭鬼也頭疼。
隻是他腦子也靈活,想自己反正把該帶的話帶到、該做的事情都做到,見愁大尊那樣好的人,應該也不至於為難他。
想來想去,他乾脆站在那老人的背後,規規矩矩地躬身作揖行禮,道:“前輩好,小的兩個是來為昔年在您處拜訪過的見愁大尊傳訊,就、就崖山的那個見愁。這是她命小的們務必要親手交到您手上的。”
老人依舊雕刻,沒有反應。
小頭鬼頭上又開始冒汗,想這老頭兒怕是不會搭理自己了,站了半天後,乾脆把心一橫,硬著頭皮走了上去。
“那什麼,小的把東西擱這裡了,您有空再看……”
說著,便將早先見愁親手交給他的玉簡,放到了那老人身旁的石案上。
這一下,心裡那塊大石頭終於落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