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聰明人。
見愁也知道他是聰明人。
這一句話指的是什麼,不言而喻,她心裡自然清楚,但並沒有承認,更沒有在這話題上深入的意思,隻道:“也是機緣巧合,偶然進入此界罷了,不過沒想到與謝道友狹路相逢,撞在一起,更沒有想到謝道友肯配合我等,一道演戲,眼下還要受這皮肉之苦。”
皮肉之苦?
這可不僅僅是皮肉之苦那麼簡單。
謝不臣隻聽見愁話裡是那種不偏不倚的對待同道道友的語氣,可明說著“皮肉之苦”這樣的話,卻分明連半點停下這石柱上刑罰陣法的意思都沒有。
早在落入她手的時候,他便該猜到了——
這一次的合作,不會輕鬆。
所以現在,雖忍耐著四肢百骸及周身經脈裡傳出來的種種非人痛苦,他倒也還能保持鎮定,也未惱怒,回道:“大局為重,見愁道友知道,謝某也知道,如此罷了。”
不可否認,兩人確有死仇。
見愁不是沒想過要趁之前的機會直接誅殺謝不臣,了結兩人之間的恩怨。
可代價太大。
要殺謝不臣,她就會展露出遠高於蓮照的實力,從而暴露自己的身份,無法借由這一次得天獨厚的機會,潛入望台。且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在如今這敏感的情勢下,她殺了謝不臣的消息一旦傳出,崖山昆吾間本就不小的嫌隙會瞬間擴大,最後那一層薄薄的窗戶紙隻怕也會被捅破,那這一場陰陽界戰就不用打了。
對她本人而言,界戰勝負其實並沒有那麼要緊。
可她如今不僅僅是見愁,更是崖山門下見愁。
十一甲子前,千修血仇未報,極域八方閻殿未除,更有如今崖山煞費苦心深入敵後的一場剛布下還未見收效的局……
諸般謀劃,百載苦心!
她深受崖山大恩,得師門栽培,又怎忍見這十一甲子的苦心謀劃,儘付諸東流?
人這一輩子,總有一些事,總有一些情,要比仇恨來得重要。
該取時取,該舍時舍。
大義當前,要見愁狠心枉顧大局,一殺謝不臣泄憤,到底還是不符合她本心。
至於謝不臣,或恐便沒有這樣多的顧慮了。
他心冷,情也冷。
情若不關己,事若不關利,便是這十九洲上的修士都死在此戰之中,他也不會皺半分眉頭。
窮隻獨善其身,達才兼濟天下。
他隻做自己能做的事,隻做自己應該做的事。
在見愁敲打琉璃寶扇傳來暗號時,他拋卻重重顧慮,終究還是答應了眼下致使他陷入這困境的合作,一是迫於大局,二不過是實力不如人罷了。
見愁傳暗號與他合作,是選擇。
他答應見愁的合作,不是選擇,而是彆無選擇。
因為他心底清楚,若他不答應見愁的選擇,還要執意與她作對,那麼下一刻她便會改變主意,拋開與自己合作這個選項,轉而選擇憑借遠高出他一整個大境界的實力,將他誅殺!
“你倒是很清醒。”
對謝不臣選擇與她合作,見愁心裡不是沒有遺憾,此刻卻笑得雲淡風輕。
“我猜,你此行的目的與我們相同,都是為望台?”
這顯然是要問十九洲那邊的情況了,但於謝不臣而言,並沒有什麼好隱瞞的。
見愁問多少,他便答多少。
“橫虛真人派我率人前來刺探鬼門關後望台的情況,以期能出奇製勝,所以我帶了人潛入鬼門關,半道得聞鬼兵征召的消息,才於半路設伏,想要抓幾名緊要鬼修來問。”
“那你帶的其他人呢?”
方才陣法破後,無常族那庸才長老孔隱沒察覺出什麼異樣來,見愁心裡卻清楚得很,原本在陣法周圍圍攻他們的人都不見了。
謝不臣薄唇已然青紫,聽得此問卻是拉開了一線,竟淡淡回她:“如今是因大局,你怕殺我泄露自己身份,所以與我合作,可待危機一過,卻未可知。我既已知會落於見愁道友之手,自該為自己留一線生機。他們仍在鬼門關後,我不死,見愁道友便不用擔心會發生什麼。”
“厲害!”見愁聽了他這一番話一怔,竟不由撫掌,由衷地讚歎了一聲,“到底是胸有韜略、走一算十的謝三公子,這等人心計算之術,如今也未有半點疏漏!”
謝三公子……
這原本熟悉的稱呼,沉進酣眠的歲月裡久了,如今再從故人口中聽聞,竟已透著一種了令人恍惚的陌生。
隻是,到底“人如舊,情不複”了。
謝不臣垂眸,沒有言語。
見愁也為自己方才脫口而出的話,陷入了良久的靜默。
在都理智地意識到“即便有深仇大恨,現在也無法對對方下手”這一事實後,兩人的心緒與心態都自然的平和下來,在這一刻,幽暗的地底空間裡,竟難得出現了一種奇異的脈脈。
過往時光,如潺潺流水,在二人之間流淌。
見愁邁開平緩的腳步,從謝不臣麵前經過,繞著那石柱而行,慢慢道:“其實,我一直很想問,你為何非殺我不可?”
謝不臣笑:“人各有道,你有你道,我有我道。該舍時舍,該殺時殺。抄家滅族後,我在人世已無牽絆,唯有你,情至無悔,愛又太深,不殺不能死,不死不能滅。一殺了之,解得千般愛欲苦,情仇恨,不也灑脫?”
從京城身份尊貴的謝侯府三公子,到不得不隱姓埋名曆遍冷暖的謝無名,人經曆的起落浮沉、見過的善惡悲喜多了,便會忍不住生出向這天地追索之心。
人,為何隻能臣服於命運?
他本該一無所有,偏又深陷於一“愛”字,由此冷暖熬煎,酸甜交攻,最終在機緣到來時做出殺以證道之抉擇,也就無足驚奇了。
見愁實是了解他的。
理智,近乎殘酷。
如今聽他此番言語,便算是了然了大半:正因情不可控,所以越想操控;他素來冷靜而清醒,想來有多愛她,便有多恨她。
於是她也笑:“看來,你並不為此後悔。”
謝不臣看不見她的身影,也看不見她的神情,聞言隻略一垂眸,道:“本也沒什麼好後悔的,你我從來是一類人。便是我此刻問你,若你早知我將殺你,是否會後悔嫁我為妻一般,你也是一般答案。對錯沒有意義,有意義的不過是判彆對錯的人。”
他到底是看得太清楚了。
從某種意義上講,他二人的確是有相似之處的,儘管不喜歡他這一句話,可見愁也無法否認。
此刻,她的腳步,正正好落在石柱的另一側。
隔著這刻滿血紅字符的三尺石柱,兩人相背而立,各自看著前方,一者平靜,一者冷靜。
見愁淡漠極了:“可悲的是,我未死,你還愛我。”
謝不臣坦然:“我的情愛,從往至今;可你對我,不過是曾經喜歡。”
她對他的情,從來未及他深。
所以才能迅速從情愛的背叛中迅速回歸理智,這一份近乎於天生的對情愛的淡漠,才是他愛恨所不及,也豔羨不來的。,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