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虧厲寒這皮囊本就陰鬱陰沉, 而傅朝生偽裝出來的厲寒更給人一種天然的冷漠甚而冷酷, 所以在這一瞬間, 厲岩竟未能從這眼神中看出什麼古怪來, 甚至下意識以為他是厭惡此刻站在此處的蓮照。
於是提醒了一聲。
“厲寒大人, 人都到了, 您看?”
“開始吧。”
傅朝生也不明白那一點不自在到底出自哪裡, 本想要問問鯤,但又覺得不是個合適的時機,便直接答複了厲岩。
但他的目光, 卻並未從見愁身上移開。
與見愁坦然看他的理由不同,他會這樣直白又毫無顧忌地看她,並非因為有什麼計劃或者預謀, 隻不過是因為無法察覺旁人對此會做出什麼反應罷了。
在他看來, 看一個人並不需要遮掩。
尤其是在這種情況下。
但旁人可就不這麼想了。
厲岩一開始沒察覺出什麼,這會兒話都說完一句了, 轉頭瞧見他還看著蓮照, 這時再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勁, 那就是傻子了。
可……
可這未免也看得太光明正大了吧?半點都也不遮掩, 反倒讓人有些疑心他這目光的用意。
名義上, 他是鬼王族長老, 算厲寒族中長輩。
事實上,厲寒有八方閻殿的任命,更是秦廣王殿下的大判官, 地位遠遠比他一個十大鬼族的長老要高。
所以心底雖有些疑慮, 可作為一頭老狐狸,厲岩也沒開口提醒什麼,隻是不鹹不淡地一擺手,使人端上來一隻八寸的青色玉碗,道:“想必你們已經清楚了,此次征召乃是八方閻殿,尤其是秦廣王殿下親自下令,事關重大。此碗名曰‘鑒魂盞’,需要你等依次將自己一縷魂氣送入盞中,鑒魂盞自能分辨出誰人適合。”
鑒魂盞?
見愁聽得此言,心底頓時一跳。
剛才在彀中樓外聽出來的鬼修說要查驗魂魄之氣時,她便覺進來之後會發生棘手的情況,如今果然。
形貌能偽裝,甚至能憑借高絕的修為和沉穩的心計,模仿蓮照,絲毫不露破綻,可世間每個人的魂魄都是獨一無二的,又如何能模仿?
她的魂氣,絕不會與蓮照的魂氣一樣!
更何況她雖曾修複魂魄,可始終有一道裂縫未能修補完全,彆說是蓮照了,就是尋常正常鬼修的魂魄都與她不同!
一旦驗魂,必然暴露!
眉心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但並沒有什麼慌亂,見愁平靜地向傅朝生看了一眼。
一雙墨藍似琉璃的眼珠。
傅朝生能猜出她這一眼是要詢問什麼,隻是向她微微搖了搖頭,顯然也不慌亂,心底有應對之法。
見愁便自然地放下了心來。
她照舊排在自己的第六位,看著排在自己前麵的無常族男修依次走上前去,從自己眉心分離出一縷飄忽的魂氣,注入鑒魂盞內。
整隻鑒魂盞不大,周遭及邊沿也未雕刻任何花紋,隻在碗底中心雕畫著一隻破碎的惡鬼圖案。
如煙一般微白的魂氣,落入蒼青的魂盞。
就像是一條剛孵化出來的小蛇,在碗中轉過三圈,最終竟凝結在那破碎的惡鬼圖案之上,漸漸覆蓋。
僅僅片刻後,那微白的魂氣就起了變化,一陣浮動,改變了顏色——由煙雲一般的微白,一變而為與碗一般的淡淡清光。
那站在鑒魂盞前的鬼修頓時肩膀一垮,露出一副失望的神情。
青光不錄,紅光才是很合格。
他顯然是失去這一次難得的機會了。
“不合格。”負責查驗的鬼修顯然已經輕車熟路,看了一眼,便直接搖了搖頭,隨即看向下一人,道,“下一個。”
誰也不知道這鑒魂盞到底是要檢驗什麼,每個人上前去時,心底也懷有幾分好奇與忐忑,想知道自己是什麼情況。
然而結果並不樂觀。
一連四名無常族的鬼修上去,全都是青光,一直到排在見愁前麵的第五人雪音,才有了第一道紅光。
“嗡”地一聲輕響,鑒魂盞就像是被注入進去的這一縷微白魂氣震動,緊接著從中間那破碎的惡鬼圖案開始,輕微的紅光開始出現。初時淺淡,片刻後便開始漸漸轉濃,待得三息過後,已經是鮮豔無比的正紅!
這一刻,無論是排在雪音前後的人,還是冷眼旁觀的長老,甚至包括雪音自己,都忍不住驚呼了一聲!
那查驗鑒魂盞的鬼修抬眸看了雪音一眼,本是極為滿意的,然而在瞥見她修為的瞬間,又微微皺了皺眉,但最終還是道:“驗魂合格,你到一旁等著吧。”
“是。”
雪音一張素白的臉都有些泛紅了,顯然有些難掩的激動,勉強還算鎮定地躬身應答,便向眾人的另一側走去。
隻是在走過見愁時,難免多看了她一眼。
那眼神,儼然是輕蔑,挑釁,示威。
“蓮照”的修為是不如雪音的,在所有人的印象裡,隻是因為她會來事兒,所以氣焰囂張,地位反而要壓雪音一頭罷了。
如今這種場合……
有厲寒在,怎麼著也該她狐假虎威,借此機會,揚眉吐氣一把了。
見愁當然清晰地感覺出了雪音對自己的不滿,以及那眼神裡滿滿的挑釁味道,卻半點不露聲色。
“下一個。”
負責驗魂的鬼修自然地又喊了一聲。
這一瞬間,整個屋子裡所有人的目光,頓時集中到了見愁的身上。就連坐在兩旁的三位長老,都微不可察地坐直了身子,更有人大著膽子拿目光偷瞄上頭坐著的厲寒。
“厲寒”注視著見愁。
見愁依舊平靜得不像話。
在聽見鬼修喊她上去驗魂的時候,在眾人的目光都落到她身上的時候,她既沒有表現出半點的尷尬,更沒有分毫的畏懼,抬首向那鑒魂盞走去時,眉目間甚至流溢出一種隱隱的、冰雪似的傲氣。
嚇!
這與昔日的蓮照實在是大不一樣!
眾人心頭都免不了疑惑:她怎麼忽然跟換了一個人似的?在這種節骨眼上,厲寒大人已經看她這麼久,但她竟連一個眼神都欠奉,好似舊日的事情完全沒有發生過一樣。還有這態度……
膽兒也忒肥了啊!
隻那麼一刹,眾人便瞧見上首那一位“厲寒”大人兩道長眉一蹙,琉璃似深藍的瞳孔裡覆蓋滿冰冷的不悅!
這時候,見愁才剛走到那鑒魂盞旁,抬起了手指,要向自己眉心取出一縷魂氣。
根本不等她取出,冰冷的聲音已將其打斷!
“無常族真是什麼人都敢給本官送來,好大的膽子!”
已是秦廣王殿大判官的厲寒,是何等威勢?更不用說眼下用這般冷厲的口吻說話了。
所有人都被嚇了一跳,同時心頭一顫!
唯獨見愁,在聽見時心裡笑了一聲。
旁人的心懸了起來,她卻是鬆了一口氣,但在麵上,她依舊裝出了幾分錯愕來,就好像是根本沒料到會忽然遭到責斥。
就連眼神裡,都充斥著一種茫然。
“厲寒”卻不為所動,誰也看不透這一雙冰冷又攝人的眸子裡,到底隱藏著怎樣的情緒,隻能聽見他冷酷、沒有半分情感波動的聲音:“她不必驗了,退下吧。”
“……”
負責驗魂的那鬼修頓時愣了一下,看了厲寒一眼。隻這一瞬間,他就想到了蓮照曾經勾引厲寒不成還開罪了他的種種過往。
大人竟是個記仇的!
分明是還記得當年發生過的事情,要為難蓮照,半點不給她參與遴選的機會啊!
眾人亦沒想到厲寒竟然如此決絕,當年當著許多人的麵叫蓮照顏麵儘失,今天居然又來了一遭!
片刻的錯愕後,都生出幾分看好戲的心思。
雪音雖被厲寒話中的冰冷之意嚇得頭皮一麻,但在聽見那一句“她不必驗”之後,立時幸災樂禍了起來。
再看蓮照,哪裡還有往日的囂張?
初時的錯愕還未從她麵上消失,一層不解的驚怒頓時湧了上來,讓她垂在身側的手指頓時緊握成拳,似乎張嘴就要駁斥厲寒!
然而下一刻,便轉為了哀戚。
一雙素日裡盛滿了豔光的眼底,慢慢地浮上些許淺淺的水光,像是煙波籠罩的湖泊。
不甘,畏懼,委屈……
眼淚好像下一刻就要掉下來。
然而在所有人心頭一顫,以為要掉下來的那一刻,這聲名狼藉的女修,卻偏透著幾分固執地仰首抬了精致的下頜,硬生生將所有的情緒都逼回眼底,躬身一拜:“是。”
分明隻有簡短的一個字,本該聽不出什麼情緒的波動,可眾人竟不約而同地覺得這嗓音裡似乎藏著一絲哽咽。
所有人都被這眼神震住了。
這,當真是他們平時認識的蓮照嗎?
平日誰不傳她飛揚跋扈?從來隻有她欺負旁人的份兒,沒有旁人欺負她的道理。
可如今這眼神,竟讓人忍不住心為之一揪。
心若死灰一樣。
浮豔跋扈的外表下,是將一顆真心掏給了人卻被人棄若敝屣的傷痕累累;目中無人的傲氣與自負背後,是一種雖然撞得頭破血流也不肯對人言說的卑微……
彆說是男修了,就連女修都看得呆住!
這一時間,屋內竟顯得靜悄悄的。
“蓮照”既沒有反駁,更沒有反抗,無聲地退了回去,埋下了頭來,視線低垂。
哪裡還有昔日的光豔與神氣?
這情形本該叫眾人都感覺到快意,甚至覺得這壞事做儘的女修終於遭到了報應的,可不知怎的,竟高興不起來。好像讓原本光豔明媚的人,受到這樣的委屈,變成眼下這模樣,很罪大惡極一般……
坐在上方的鬼王族長老厲岩顯然也沒想到厲寒會突然向蓮照發難,有些驚愕。但這件事厲寒全權負責,他也不好說什麼。
隻是從蓮照的反應上,他覺出了一些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