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爐裡, 一縷青煙嫋嫋而上。
隻是沒有了前兩日閉關於無常族蓮照閨閣中的甜膩, 取而代之的是隱約的清苦。
能鑽進人心底, 讓人平靜。
東側的窗開了一條窄縫, 一片天光從外麵照落進來。透過窗縫向外麵望去, 能看見的卻是一片巍峨的高樓。
不是無常族, 是彀中樓。
長長的書案上還端端放著一枚黑色的玉簡, 一根修長白皙的手指就搭在玉簡的邊緣,久久沒有動一下。
落在這玉簡上的,是見愁出神的目光。
她已經想了很久了。
今天是依靠與“厲寒”的特殊關係被選入彀中樓的第六天, 十大鬼族精銳鬼修統共一百零三人,至今沒有一個人知道他們被選中到底是要去乾什麼,隻收到了這樣的一枚玉簡, 被要求按著這玉簡上的功法來修煉。
見愁當然也練了。
憑借她如今的領悟力與天賦才能, 根本用不著六天,隻用一天就已經能施展這術法了。
是控製類的魂術。
初初練成後, 就能操縱一些意識模糊或者修為不夠的遊魂野鬼。
對她來說, 這絕對算不上什麼好消息。
而且……
不好的消息, 似乎並不隻這一個。
“啪嗒。”
塗著豔紅蔻丹的圓潤指甲輕輕一動, 便碰著了案上這一枚玉簡。
見愁看著它, 從思考中回過神來, 麵上卻沒有表情,一雙平靜的眼瞳下,藏著一點難解的、並不確定的猶豫。
“傅、朝生……”
“傅”字來源於其本體“蜉蝣”, 取了首字的諧音;“朝生”之名則是她方踏入仙途時隨意的建議, 取“雖朝生,不暮死”之意。
聞她道生,名因她起。
自生時便識——
於她而言,便是天地至邪之大妖蜉蝣,也不過是人生路上遭逢的過客,後來才成為了朋友;於對方而言,她卻是這天地間他最熟悉之人,是與他最親近的故友,可以全心全意的信任。
打從一開始,見愁其實沒覺得他們這般迥異的存在會有什麼過多的交集,即便後來因為種種的事由頗有了點莫逆之交的感情,她也從未想過,在這之後可能還會發生一點更奇妙的變化。
畢竟傅朝生是不同人情人心的大妖。
畢竟她的性情也並非完全如她表現給世人的那般和善可親。
某種程度上講,謝不臣對她的評價並沒有太大的錯誤。
與外人相處甚為親善,人對我好,我便同好報之於人。投契之人,很容易便成為她的熟識,甚而朋友。
但若要再進一步,卻難如登天。
所以謝不臣愛她,也恨她。
可,這蜉蝣是怎麼回事?
見愁眉尖微蹙。
直覺告訴她,事情起了一些變化。隻是她並不很敢確定,更不用說,傅朝生自己對這樣的變化和端倪,好像半點沒有察覺。
“厲寒大人有令!凡進入征召者一百零三人,立刻前往正樓!大人同長老們有事交代!”
屋外麵,忽然傳來了嚴厲的聲音。
所有住在周遭院落中的鬼修都聽了個清清楚楚,立刻就有人從自己的房中走了出去,三三兩兩聚在一起,向前麵彀中樓三層正樓去。
見愁猜,八方閻殿這邊是要查驗他們那控魂的功法修煉得如何了。
僅僅半刻後,所有人便重新聚集在了樓中。
一百零三人,一個不少。
上首坐的還是“厲寒”,還是那三位長老。
這幾天來,見愁都沒有見過傅朝生。奇怪的是,她沒有去找傅朝生,傅朝生也沒有趁此機會來找她,同她溝通後續的事情。她能理解自己有些東西需要厘清,可傅朝生……
興許事忙?
她抬眸,一眼就對上了上首傅朝生向她投來的視線。
今日的傅朝生,還是一身藏藍的衣袍,那屬於厲寒的陰鬱冷沉半點沒有消減,麵上似乎與往日沒有什麼不同。
但視線交彙的瞬間,見愁竟覺他有些躲閃。
這躲閃並不出於任何私人的感情,而是出於另一種不大願意言說的顧忌……
心底忽然沉了一下。
見愁沒表現出什麼異樣來,同眾人一道行禮。
鬼王族長老厲岩便叫他們免禮,隨後果然如見愁來時所猜想的一般,開始校驗眾人對那玉簡上所載之控魂術法的修煉。
大多數人都練得很好。
即便是受限於修為和天賦,沒有練到爐火純青之境,可大體上的施展都沒有半點問題。
一路從修為最高的查下來,三位長老都非常滿意。
見愁本以為自己也要接受一番查驗,誰料想,好不容易輪到排在最後的她時,那鬼王族的長老厲岩竟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直接從她麵前走了過去!
根本不檢驗她的修煉情況!
他隻轉過身去向坐上首的“厲寒”拱手:“厲寒大人,已經查驗完畢,皆算合格。”
“好。”
傅朝生點了點頭,看了下麵眾人一眼。
“既然都合格,倒也不必再大費周章了,今日查驗完都回去休息,明日一早啟程。想必你等都好奇此次征召到底所謂何事,不過秦廣王殿下有嚴令,如今還不能說,屆時你等便一清二楚了。都退下吧。”
“是!”
眾人原以為征召之後就能出發,知道這一次的事情是為什麼,哪裡想到這都六天過去了,才說出發的事情?
眼下雖聽“厲寒”這般說,但心裡都有疑慮。
所有人都齊聲答應,又恭敬地躬身告退。
見愁也在眾人之中,作勢欲退。
這時傅朝生便淡淡發話:“蓮照留下。”
見愁的腳步頓時頓住。
周遭離開的鬼修們則都在這一刻用異樣的眼神看了她一眼:早在彀中樓前厲寒突然現身說出那四個字的時候,他們就覺得自己對厲寒也好、對見愁也罷,印象都完全顛覆了。連日來種種傳言飛遍了酆都城大街小巷,成了眾多鬼修茶餘飯後不得不談之事。現在誰不知道厲寒跟蓮照有一腿?
單獨把人留下……
這不明擺著要那啥那啥了嗎?
眾人隻看了一眼,便不敢再多看,紛紛退了出去。
三位長老相互一望,也都老狐狸似的笑了起來。
先前意味深長看了見愁一眼的鬼王族長老更是兩眼都彎得眯縫了起來:“咳,年輕人的事,我等老骨頭便不摻和了,蓮照姑娘修煉控魂術的情況,就勞厲寒大人自己檢驗吧。我等告退。”
三位長老也都走了。
自覺極了。
偌大的堂上,頓時變得空空蕩蕩,隻留下站在堂中的見愁和坐在上首的傅朝生。
兩人對望了一眼。
誰也沒笑。
見愁向自己身後看了一眼,確認外頭一個人都沒有了,才轉回頭來,蹙眉問道:“這幾日來朝生道友都不見影蹤,可是八方閻殿那邊有了什麼變故?”
“並無變故,隻是……”
所謂的欲言又止,其實並不應該出現在傅朝生的身上,隻是在從座中起身走到見愁麵前時,他卻多了幾分猶豫。
注視了她半晌,到底還是說了出來。
“在征召結束的那一日,我收到了秦廣王發自八方閻殿的密令,由此得知了此次征召所為何事,去向各方,又要做些什麼。我與鯤都以為,故友不該去。”
“……”
從看明白那控魂術開始,就隱隱在心頭升起的不祥預感,終於還是在這一刻落了下來。
見愁望著傅朝生,沒有說話。
她是個聰明人,又怎麼可能猜不出傅朝生沒有說出來的話?如今這天底下,還有什麼事是能讓傅朝生忌憚,且又使他覺得自己不該去的呢?
鐘蘭陵……
到底是不止一個啊。
見愁握緊了手指,慢慢地閉了閉眼,好半晌才重新睜開,聲音裡已是濃濃的陰鬱沙啞:“是魂傀嗎?”
或者說……
崖山魂傀。
傅朝生無法回答。
自打知道了一點確切的消息和情況以後,他腦海中便會不斷地浮現出當日鬼門關一役崖山人斬崖山魂的一幕,而他的故友卻在那一刻逆著人潮而去。
下意識地,他並不想讓見愁知道。
所以連著幾日來,他都沒有主動去找見愁,隻想著除非見愁來找他問,否則想好了再說。
一拖,就拖到了今日。
而敏銳如見愁,其實根本不需他再說什麼,隻從這隻言片語和蛛絲馬跡裡,就能推知接下來他們將要麵對什麼了。
他頂著的那一張臉,悄然無聲地化回了原本的模樣。微有蒼白的麵容上,一雙幽深的眸底泛著一點見愁熟悉的、陳舊暗冷似青苔的顏色,把浩蕩流淌的時光都鎖進了裡麵。
雖有妖邪氣,卻隻淡淡。
沉默了片刻,才慢慢道:“自十一甲子前那一場陰陽界戰以來,受八方閻殿之命,鬼王族一直在研究魂傀之術,利用極域可操縱輪回,強行將六百餘年前殞身的十九洲修士散碎魂魄聚集起來,拚接修補,重融為魂,乃謂之‘魂中傀,鬼中鬼’,欲要以此來對付你們。此次征召,便是要趕赴黃泉,喚醒最後一批魂傀。”
最後一批。
也就是說,前麵的都已經完成了。
見愁突然就覺出了一種壓抑的難受,喘不過氣來,隻一轉瞬,便想到了十九洲正麵前線那頭:“卯城那邊怎麼樣了?”
“已攻下來大半,十拿九穩了。”
見愁在彀中樓中,所能獲知消息的渠道有限,傅朝生在外麵,卻是一清二楚的。
卯城這一場,是實打實的硬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