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 是十一甲子前陰陽界戰之後, 因在戰中立功, 他被加為第四殿閻君, 號為“仵官”。
生時他是妖中狐族, 死後他是鬼中閻君。
新得來的地位實在尊榮, 而他殘忍好殺, 性情又狠戾乖張,在此之後當然變本加厲,引來了泰山王的皺眉。
他同泰山王的關係很奇怪, 也算不上友善。
但若一定要他挑選一個最為人熟知的詞來形容他們的關係,仵官王覺得,大約還是“摯交”吧。
剛入極域時, 他修為便不低, 更兼狐族本體修九尾天狐法身,擅長幻術, 遂常以此來捉弄旁人。
一日溜達到枉死城, 遇著個賣草鞋的睡漢。
他便想, 極域雖不如十九洲那般豐饒, 可無論如何也不該缺這些個草鞋, 這大個子偌大個人卻躺在此地賣草鞋, 實在古怪。
心念一動,捉弄之心頓起。
於是他幻作修為不低的判官,大搖大擺地走過去跟他說:“枉死城是何等緊要的地方, 買賣貨物自有山海市, 豈容你在此地放肆?還不速速收起你的草鞋滾蛋。”
仵官王往日捉弄過的人太多了,且從沒有過失手的時候。那個時候的極域,是秦廣王還未徹底與十九洲撕破臉的極域,枉死城中縱使有許多驚才絕豔之輩,但時日甚短,修為高的早早離開,留下來的都是修為低的。
所以,按理說不該有人識破他。
但沒想到,大風大浪半輩子,最後竟在陰溝裡翻了船。
那躺著的大個子撩開眼皮看了他一眼,就不搭理,又把眼皮子一搭,呼呼睡了起來。
渾然沒將他放在眼底!
他當然大怒,又佯作威嚴地訓斥他,惹來了周遭許多鬼修的圍觀。
大約是被他吵得不耐煩了,那大個子在半個時辰後,終於重新睜開了眼睛,定定看了他三息。
那時候他覺得心裡不安。
然後就見那大個子豁然站起,一把向他抓來。
他想躲,但無論如何也躲不開,傻了一樣站在原地,被對方這一手抓了個正著。
撲簌簌,一陣抖落,凶猛搖晃。
簡直是天旋地轉,晃得人昏了頭,狐狸失了智。
一沒留神,就破了幻術,在旁人麵前現出原形來,丟了好大一回臉。
那大個子卻把他一扔,全然當沒有他這麼一隻狐妖鬼一樣,眼見周遭嘈雜紛亂,便把地上的草鞋拿了布一卷,夾在腋下,抬步便走。
沒多一會兒,就不見了人。
仵官王從此便恨上他了,隻自朋友那邊打聽到枉死城確有這麼個古怪的人,總在城中賣草鞋,於是生了歹心。
他三番五次去作弄他,又三番五次被識破。
發展到後來,乾脆呼朋喚友在他的去路上堵截,要報當日一箭之仇。
結果,那一日他才知道,自己踢著了多硬的一塊鐵板……
用極域的等級來算,這大個子當時已有金身修為,完全算是一號人物了。
是他有眼不識泰山。
自己個兒修為不夠,所以沒看出他的深淺,被狠揍了一頓,靠求饒才換回一條小命。
自那以後,他便不敢再招惹此人。隻是看他一日一日賣草鞋,看的時日久了,又不瞎搗亂,才慢慢熟悉起來,能說得上兩句話了。
他問:“你修為這麼高,賣草鞋乾什麼?”
他便答:“這是修煉。”
賣草鞋算什麼修煉?
仵官王從來沒聽說過這樣的修煉,暗地裡嗤之以鼻,但又覺得這人本事著實高超,動了歪心思,便千方百計想拜他為師。
誰料他竟說:“心術不正,拜不得我。”
仵官王有些生氣,便反問:“那你生前定是個名門正派了?”
賣草鞋的便笑,說:“非也。非但不是名門正派,還是個邪魔外道。”
仵官王一聽就更生氣了:“你既是邪魔外道,又怎敢嫌棄我一個妖?”
賣草鞋的卻沒生氣:“邪魔外道也有邪魔外道的原則,倒不是嫌棄你,不過為你一小妖好罷了。”
好?
好個屁!
仵官王險些氣得三魂出竅,轉身便走,反倒忘了問為什麼,隻把“拜師學藝”這四個字記得牢牢的。
畢竟他是妖,隻記得同自己利益相關的。
族中的長老從來這樣教。
況且後來,禁不住他三番五次一再地磋磨,那賣草鞋的大個子終於鬆了口,雖然沒收他為徒,但卻教了他諸般術法。
於是“為什麼”這種問題,就拋得更遠了。
可以說,直到陰陽界戰結束前,他的修為都沒趕上他。能在封閻君的時候占得第四殿,也不過是因為他殺人很多。而他落在第六殿,不過是因為殺人不如他多,手段平平。
戰後,他成了仵官王,他成了泰山王。
他性本乖張,妖性漸漲,終在某日大筆一勾將所有新鬼扔下十八層地獄時,要人分了他們魂魄時,惹怒了他。
認識數百上千年了,大個子頭回罵他罵得這麼狠,這麼不給麵子,說他教他術法,雖不希冀他能修出一顆赤子之心,但願他能一改頑劣。誰料自參入陰陽界戰、順了秦廣王後,他性漸殘暴,更甚從前,而妖修中狐妖一族向以“像人”為修煉之繩墨,他若執迷不悟,將自毀根基、自掘墳墓。
他聽後氣瘋了。
那會兒還是在他閻殿之上,隻差沒打起來,還回罵他:“你才自掘墳墓!誰常說十九洲三千宗門可敬者唯崖山一門,惟其門下皆赤子之心?結果呢?還不是略施小計,就死了個乾淨!狗屁的赤子之心!”
大個子那眼神便漸漸冷下來,竟不再說一句話,拂袖走了。
他走後,仵官王越想越生氣。
到最後,念著這“赤子之心”四個字就恨得咬牙,又突然想起某一日聽宋帝王提出的那什麼剪碎千修魂魄以為魂傀的計劃,便誰也沒說,直接殺去了義莊,要把這勞什子的崖山千修魂魄都拖出來鞭撻,方能出氣。
但去了之後才發現,宋帝王、楚江王他們正好在,實在是想出氣也沒辦法,隻好悻悻從義莊出來,順那黃泉血河亂走。
走到河灣處,便見白骨堆滿河灣。
黃泉的水是刮骨去肉的水,從無活物能生存其中,便是將修為一般的修士丟進去,出來也隻剩下一具白骨。
此地堆著的白骨,無疑都是界戰中修士的遺骨。
仵官王本來沒在意,可走著走著,忽然便發現了一個特殊的例外。
黃泉血河水赤紅,那東西與寬廣的河麵相比,實在算不得很大。他之所以會注意到它,全是因為周圍的白骨。
河灣邊上水雖浪漲退。
水來當然一片紅,但水退時,這一顆赤紅的東西擱在一堆白骨之間,便十分顯眼了。
仵官王俯身翻來一看,竟然是一顆血肉之心。
這可真是太出奇了。
什麼心竟能在這黃泉中絲毫無損,赤紅如新剖?
他料想此物不俗,乾脆伸手去撿,但拿起來的時候才發現這心上緊緊嵌著一團熔得不成原樣的令牌,剝也剝不下來,於是隻好一道收入了匣中。
因與宋帝王等人關係實淺,此事也並未讓旁人知曉,隻把匣子帶回了八方城,又厚了臉皮叫泰山王來幫自己看。
誰讓他見多識廣呢?
泰山王怒意尚未消減,出來見他時,臉都是冷的。
但在打開他匣子,見了這一顆心後,神情便有些搖動,又翻那令牌一看,沉默了很久,都沒說話。
直等他催了,他才皺眉問他此物從何而來。
仵官王便交代了前後,又問他:“到底是看出什麼來了?”
泰山王這時才指熔成一團的令牌,叫他細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