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麼沒了。
突然且迅疾。
沒有任何的征召, 更沒有任何的準備。
對傅朝生來說, 鯤的存在, 僅次於見愁, 或者從某一種意義上來講, 鯤的意義更甚於見愁。
他從未與見愁朝夕相處, 但身旁總是有鯤。
祂隨著心情, 以各種不同的形態出現在他的身邊,偶爾在他與見愁說話時,還會插嘴拆他的台, 又或者是對他說一些他往日並不很能聽得懂的話。
但此刻,都沒了……
一切的一切,隨著那一片海洋的墜落, 在連天潮水的湧動中, 如浮沙一般飄散。
連見愁都無法形容這一刻,心底到底是怎樣空蕩蕩的感覺。她久久地站在岩洞的邊緣, 聽著傅朝生那衝進了風裡的嘶喊, 卻發現自己完全聽不清到底是什麼。
隻有那種濃重的, 壓抑不住的痛苦……
從一個人的身上, 傳遞到另一個人的身上。
橫虛真人動用的乃是昆吾的殺手鐧, 其力足以引來深藏於極域的元始劫罰, 能輕而易舉斷去實力與傅朝生相差無幾的少棘之尾,亦讓本為上古妖神的鯤鵬重傷殞命。
那第二記誅邪印的威力,似乎要比第一記更強, 也更瘋狂。
即便是為鯤鵬擋住了大半, 但剩下的部分,落到本就承受了四成元始劫罰之力的傅朝生身上,無疑是雪上加霜。
但比起此刻胸膛內燒灼到讓人無法忍受的痛苦,這體內相互衝撞著的幾股力量,又能算得了什麼?
為什麼?
為什麼昆吾橫虛真人,會突然間將誅邪印轉向他?
是因為少棘最後那句話?
又為什麼,他竟會感受到這種非人的痛苦?
仿佛在眼睜睜看著見愁墜入那地心的時候,胸膛裡就有什麼東西,被轟然打開;如今又眼睜睜見著鯤墜向第八層地獄,但從他這半顆心裡,衝出來的,是另一種截然不同的東西……
“生死簿呢?”他忽然像是想到了什麼,一下轉身,向著見愁踉蹌地撲了過來,用力地抓住了她的肩膀,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聲嘶力竭地喊,“見愁,見愁,生死簿呢?”
見愁的眼底,浮出了一層悲哀。
她望著他,沒有答話。
傅朝生於是覺出了一股巨大的恐懼,可他不願意相信,近乎執拗一般,向她嘶吼:“生死簿呢?!給我!!!”
他未能控製的力量,壓得她直撞在身後洞壁之上,肩胛上還未來得及複原完全的傷處,被洞壁上一塊突出的岩石刺入,驟然的痛楚便從後背傳遍全身。
可一聲沒吭。
見愁隻是抬起了眼眸,望見他眼底那瘋狂掩蓋下的脆弱,於是便也覺得自己心底,汨汨地淌出血來。
她終究還是把生死簿給了他。
手掌有些失了力氣,生死簿才從袖中取出,便從手中滑落,滾到了傅朝生腳邊。
他一下放開了她,將之拾起。
生死簿乍一落進他手中,熾烈的金光便如火焰一般冒了出來,似乎極度排斥著他的靠近,甚至灼燒著他的手掌。
可他渾然不知痛一般,將它打開了。
無數遺留自遠古的古拙金字,瞬間從卷中冒出。
盤古創立輪回,輪回覆蓋六道。
人族獨聚天地鐘靈之氣,被賦予最強的靈智,雖有輪回法則規定之壽數,但一旦踏入修途,壽數則累而加之;其餘各族,命數皆在簿中,亦由輪回法則賦予,或一日,或一月,或一年,論壽數,鮮有勝於人者;或有勝於人者,靈智亦不如人。
人道中惡者、弱者、無能者,後世打入地獄道、餓鬼道、傍生道;
各道中善者、強者、拔俗者,後世升入人道,得而為人。
魂散人死,命不得改。
什麼都有……
從人祖盤古創立輪回到輪回的每一條法則甚至於凡人的生死,都記述於上,可唯獨沒有如何逆轉乾坤,聚魂救人!
能看到的,隻有最後這冷冰冰的八個字!
魂散人死,命不得改!
“哈哈,哈哈哈哈哈……”
傅朝生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看著這滿卷的金字,大笑了起來,隻覺每一字每一句寫的都是人,人,人!
這輪回的法則,可比他想的還要冷酷!
“人祖盤古,好一個人祖盤古!”
天生萬物!
人不過是其中之一!
人祖盤古,亦不過是人族之祖!
憑什麼,祂能創這六道輪回,強將天地其餘有生之靈納入輪回之生,分以善惡優劣,人中劣者,放逐於惡道;彆道優者,選而入人道!
萬物何辜?
蜉蝣一族,朝生暮死……
又有何辜?
六道生死簿,一卷翻遍,卻是叫他知道,既無自救之法,亦無救人之法……
傅朝生笑到末了,是滿腔的慘烈。
他輕輕地鬆手,任由那生死簿落在地上,然後望向見愁,聲音像是秋風吹過了落葉,帶著難解的蕭瑟:“故友原來早就知道……”
是啊。
若這生死簿中,有能保鯤魂魄不散的解救之法,她又怎會與他一般,袖手坐視祂這般消散於天地間呢?
傅朝生恍惚極了。
見愁在他鬆手後,身子便慢慢滑了下來,跌坐到了地上,淋漓的血跡從她身後的岩壁上一路淌落。
觸目驚心。
她閉著眼,聽著他頹然的言語,心緒一陣湧動,終還是慢慢睜了眼,望著他。
傅朝生被那洞壁上淌落的鮮血紮了眼,一下竟生出一種莫可名狀的恐懼來。
他半跪下來,想要靠近她。
可他的身軀已被如潮的黑氣淹沒,僅剩下殘破的人形,想伸手觸碰她,隻顫著聲道:“不要怕,不要怕我,是我錯了,見愁……”
那是何等孤獨而彷徨的眼神?
見愁眼底的淚一下滾落。
她紅著眼眶,隻覺有那麼一柄利刃,凶狠地、不留半分餘地地,一下楔進了她的胸膛,紮了個血肉淋漓,也讓她在這一瞬間,變得狼狽不堪。
“不,你沒有錯……”
她閉上了眼,似乎想要止住眼底那湧動的淚意,可又如何忍得住?一時隻覺愴然無比。
“是我錯了。”
打從雪域密宗開始,她便不該讓傅朝生涉足到這人與人之間的爭鬥中。縱他是至邪大妖,擁有絕強的本領,可這世間時到底從來隻有耳聞,從未切身體驗。
他又怎知,人心險惡?
可他不知,她該是知的。
況她本就在傅朝生身旁,原該將這人性的種種惡處告他知曉,也好對旁人有所防備。
若她真做到了毫無紕漏,今日又怎會眼睜睜看著這一場慘劇的發生,而毫無阻止之力?
鯤死了。
不是傅朝生的錯,是她的錯……
傅朝生卻聽不明白她在說什麼,隻是為自己方才犯下的過錯而惶恐,他失去了鯤,實在怕極了。
他害怕自己連見愁也失去。
他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隻能瘋了一般地去彌補。
“不,沒有事,沒有事的……”
目光在四下裡遊蕩,他尋找著什麼,慌張,又好似茫無目的,直到最後才看見自己的手。
那沾滿了鯤血的手。
明明是哭著的臉,卻在向她笑:“沒事,沒事,我們還會有更好的,不要怕,不要怕……”
他將那幾乎要為所有黑氣都吞噬的五指緊緊握住,未乾的鮮血都凝聚到一起,眨眼竟聚成了一枚赤紅的道印!
是半片羽翼的形狀!
然後他一下伸出手來,按住了她的肩膀。
這一瞬間,見愁忽然就劇烈地掙紮了起來,她看清了這枚道印的形狀!
也聽清了傅朝生那一句話!
竟是與她當年一人台上所聞,一般無二!
“不,我不想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