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無晝夜時,一日便是永恒,朝生暮死,本是永生不死!”
話到此處時,見愁神情才微微動了動。
她終於看向了傅朝生。
雖然還是應虺的那一張臉,但此刻給人的感覺已經完全不同了,甚至不是昔日元始界那蜉蝣大妖淡淡的戾氣與妖氣,而是一種近乎於亙古的冰冷與沉重。
少棘顯然是回憶起了對神祇一族而言最殘酷的過去,聲音裡藏著的那恨意仿佛都要化作實質,將所有人碾成齏粉!
“你們人,不過區區孱弱之輩,遷徙而來,客居於此,卻妄圖掌握此界規則之力!盤古老賊更是狡詐陰險……”
“遠古時,我神祇與你人族開戰,祂做了什麼?”
“祂竟然殺了我族派去議和的使者,殺了我神祇一族最強的領袖,更借機創建了六道輪回!將我一族無數神祇投入輪回之中!從此以神為人,以人為神,交混兩族!更有甚者,生造出蜉蝣一族,永困於末道!千秋萬載,朝生暮死,再無得道之機!”
“今時今日,不過是讓你人族惡果自嘗罷了。”
“你等想要恢複輪回,喚醒盤古;我族卻要傾覆輪回,送祂永寂!”
完完全全對立的雙方,不可能存在任何轉圜的餘地!
上墟眾人聽了這一番話,隻覺這少棘是顛倒是非黑白、含血噴人,便有人又要站出來責斥。
隻是見愁要快得多。
從頭到尾她都聽得很平靜,所以在少棘話音剛落的時候,便已經輕鬆地接上了話,隻道:“當年率先挑起戰禍的到底是哪一方,怕還有得商榷。不過有關六道輪回與蜉蝣一族之事,我聽你的意思,竟也全是盤古的罪責?”
她旁的不挑,居然專挑了這一條?
少棘的眼角不由得抽搐了一下。
祂這時並不敢轉頭去看傅朝生,怕自己落出破綻來,但麵上卻毫無半點心虛,用一種極有壓迫力的目光注視著見愁,反問道:“怎麼,不敢相信你等視若神明的盤古大尊做得出這種事來嗎?”
“這倒不是。”
完全出乎少棘的意料,見愁竟然輕飄飄搖頭否認了,一點都沒有要為盤古辯駁的意思!
她身後頓時一震聳動。
但見愁並沒有回頭看他們。
她隻是在虛空裡,如履平地一般,邁出來幾步,站到了一個中間的位置,才重新看向少棘,淡淡回問:“兩族的恩怨,時隔太久,若想要厘清實在困難,我也懶得去厘清。隻是這蜉蝣一族的事情,在元始界卻能窺見些端倪,尚可探討。隻是我怎覺得,你方才所言,與我之所知,相去甚遠?”
“你什麼意思?”
少棘已變了臉色。
周遭所有神祇看向見愁的目光更是不善起來。
為首的乃是神祇一族說話十分有分量的十位元老,通身皆裹在一身黑色的鬥篷下,連麵目都模糊不清,可祂們身周的黑暗卻迅速蔓延開來。
一道蒼老的聲音,在場中響起,是對見愁道:“人族的小姑娘,你話中有話。”
見愁覺得有意思。
神祇,人族……
有什麼兩樣麼?
在她看來,不過是存在的形式略有不同罷了。對此方宇宙而言,世間無有主客,天地無有正邪,清便是濁,明便是暗!
在腳下那夢境的深處,謝不臣還在同月影死戰,但在這種存亡的關鍵時刻,誰也注意不到了。
見愁向那蒼老聲音的來處看了一眼,也懶得詢問對方身份,隻依舊對著少棘道:“沒有彆的意思,隻是懷疑了一下,到底誰在信口雌黃罷了。你神祇一族,口口聲聲稱是派了使者前去議和,可這一場征戰不是你神祇一族自危之下挑起的嗎?若我猜得沒錯,這所謂‘議和’的使者,便是你口中為盤古所殺又投入輪回、困於末道的蜉蝣‘暮死’。如此說來,你神祇一族上上下下,都該對這一位本該永生的‘暮死’尊敬有加?”
“……”
腦海中忽然就掀起了驚濤駭浪,少棘的臉上無儘陰雲閃過,幾乎已經能猜到見愁下一句是什麼了。
果然,她看著他變幻的神情笑了出來。
隻是那裡麵,是滿滿的諷刺!
不需少棘接話,見愁已將準備好的話都拋了出來:“在元始界時,你我曾有數麵之緣。八方城一役,少棘大人力能通天,竟從元始劫罰之下逃生。那時候,由蜉蝣一族願力化生而出的大妖,也就是我這一位朝生道友,也在戰中。他雖不是當年的暮死,可也算是你同族了吧?可我怎麼記得,當時你少棘非但沒有對暮死的半分尊敬,也沒有半點對同族的客氣,甚至還口稱他為‘神祇的叛徒’‘人族的走狗’,說什麼‘數萬年過去也沒改’之類的。難道,是我記錯?”
傅朝生就立在那盤古的頭顱之上,在初聽見愁提起蜉蝣一族時,手指便輕輕顫了一顫,而待“朝生道友”四字一出,卻覺痛徹。
目光抬起,瞳孔裡便倒映了她的身影。
他依舊沒有說話,除了抓在手中的那一枚神鑰透射出幾分危險的感覺外,整個人都好似不存在一般。
可見愁的目光,偏偏投向了他。
於是上墟眾人便都知道她方才言語中那一位“朝生道友”指的是誰了。
神祇一族那邊,卻是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見愁這一番言語竟然已近乎將他們拆穿!
十位元老的目光,都在這一刻看向少棘。
無疑,這樣的差錯是不應該出現的。
少棘的臉色頓時變得難看至極,但想起傅朝生在來到上墟後重歸於神祇一族時的種種,便有恃無恐起來:“那又如何?你之所言,都是我神祇一族族內的恩怨,輪不到你一小小的人族修士來置喙!”
輪不到?
見愁眉梢微微一挑,竟沒動怒,隻道:“你說輪不到便輪不到吧。隻是可憐了當年的暮死,出於神祇,親近人族,卻被自己同族利用,假借‘議和’的名義,派他前去叩開了元始界的防禦。最終連個體麵的死法都沒得到,不僅被盤古投入了六道輪回之中,還被這一群忌憚祂不死或返生回來尋仇的同族,改入六道之末,散成蜉蝣一族,從這天地宇宙‘至偉’成了‘至微’!”
“找死!!!”
若說她先前所言,眾神祇還能忍耐,及至此刻便已算是被見愁這一番言語踏破了忍受的底線!
不待那十位元老出手,少棘一條手臂已化作了長戈!
千足蜈蚣的虛影頓時閃現!
隻是根本還沒等這黑色的長戈劈到見愁眼前,見愁已輕輕一彈指,簡直像是彈開一粒灰塵般隨意,便將其彈開!
看似一彈指,洶湧而出的卻是一片海!
整個荒域都為之顫動了一刹那!
少棘根本反應不過來,就已經被這一彈指之力打中,長戈竟應聲而毀!
“啊啊啊——”
祂的長戈,便是祂千足之一!
自誕生以來,也就是當年長夜中大戰時曾受過重傷,這一時哪裡能忍?
祂整個身軀都倒飛了出去!
人形已難維持,重新化作了見愁曾在元始界時看過的那一片巨大的黑色陰雲!
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石火間,上墟眾人全都駭得頭皮發麻,而原本將下方上墟眾人包圍的神祇們,更是一陣悚然!
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見!
神祇一族中戰力也排得上前列的少棘,竟撐不過這女修一彈指之力!!!
她立在中間,卻連看都沒看少棘一眼,而是望向了傅朝生,低低一歎:“朝生道友……”
那應虺的皮囊,終於如煙雲般從他身上散去。
她站在旁人的視線裡,他卻站在她的視線裡,一時竟生出幾許荒謬和茫然來。
傅朝生回望著她,寂然無言。
見愁隻問他:“你明知神祇一族亦不能容你,為何還要回去?”
傅朝生當然是記得少棘當初那些言語的。
隻是後來都沒有所謂了。
他本也不是在乎這些的人。
此刻,隻回道見愁道:“我為我自己。”
為他化生最初的執願,為蜉蝣一族的命數,為徹底傾覆輪回,而盤古不死,輪回難滅。
為自己。
他的回答,讓見愁心底複雜的一片。
她想起了不久前在盤古夢境中時,他憤怒不解且受傷的眼神,也想起了那種無法對人言說的、舉世為敵的孤獨。
這一刻,隔著虛空,見愁攤開了自己的手掌,遙遙向他伸去,隻平淡道:“過來。”
這時,不管是神祇一族,還是上墟眾仙,都嗅出了一種不妙的預感。
傅朝生也怔住了。
眨了眨眼,眸中竟閃過幾分荒謬之感,可心底裡另一道聲音卻無視了他所有的理智,回蕩不休。
“要麼你能殺了我,要麼,便同我一起。”
見愁伸出的手,沒有收回,更沒有半分的晃動,微沉的聲音卻能勾起一些藏在人心中的久遠回憶。
短暫的一刹裡,她眸中掠過了千秋山巒、萬載川流。
一線天,便靜靜蟄伏在她眉心裡。
可出口的話,卻褪去了刀光劍影,隻留下那麼幾分含著笑意的淡淡繾綣:“過來。我的劍,不願向你。”,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