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
智林叟話雖說著,但眼睛已直勾勾地盯著見愁指間的杯盞了,想也不想便接話:“好端端的,怎麼會丟?難道竟有人敢偷大尊的心?”
這話說得……
見愁心裡方才還有幾分悵惘,智林叟這一句竟將她逗笑了。
隻是她也懶得去糾正那到底是誰的心,照舊喝酒。
智林叟看著她這般模樣,便忍不住想起當年昆吾雲海上的那一幕,一時竟忘了要酒喝,隻想起她在這近千年裡做的事來。
滅儘輪回,成了大尊後,她便一心傳道。
“我”道如今已成為了顯道,常與那些叫囂著要重建輪回的修士們論戰辯道,遇到頑固的,真是誰也說服不了誰。
至於神祇一族,她卻全不理會。
神祇與人族發生爭端也好,人族與人族發生爭端也好,從不見她有插手的時候。
旁人不免以此質疑見愁。
見愁卻隻回答:都是爭端,有何區彆?壓得下一件,壓不下一切。
但最近他同崖山幾位老朋友喝酒,竟聽人說她或許會走。
智林叟並不很理解這個“走”字意味著什麼。
他琢磨了半天,忽然道:“說來,上回老頭兒問滅輪回的事,大尊還沒回答。”
見愁有些頭疼,想自己決定離開此界到底是個明智的決定,未必全是為了與傅朝生的約定,智林叟的聒噪也絕對能成為頭等原因。
她心底歎了一口氣。
想了想,終是回答了他:“時勢造英雄,英雄造時勢。有時候是人被世界改變,但有時候人也可以改變世界。強者有為有不為,我隻是選擇了前者而已。成王敗寇,成了,錯的也是對的;敗了,對的也是錯的。所以問我對或者錯,不如去今後漫漫的時間。一切都會有答案。”
至於旁人,非議便非議吧。
“那、那盤古……”
智林叟又想起大家暗中傳的流言,比如,見愁曾說過要“殺盤古”這樣的話。
他想自己既要為見愁立個傳,這些事總該要了解清楚的吧?
見愁的神情,便變得有些沉默起來:“殺盤古的人,我確能算上半個。祂率人族遷徙此界,護得全族周全,人皆將其視作神明。可祂原本也隻是凡人罷了。今者是神明,一念之差便可能是邪魔。今日我雖送祂隕落,焉知他日我不是另一個盤古?”
人都是會變的。
誰也不敢說自己永遠正確。
世間的所有事情潮落潮起,如今她代替了盤古,在輪回之後創立“我”道,將來也一定會有人代替她,在“我”道之外另僻彆道。如此循環往複,隻要這世間的存在還未毀滅,如此的更迭便永不會停歇。
舊的永遠被新的取代。
曾經的對也會變成如今的錯。
見愁對這些事,實在看得很開,一如在過去的這些年裡,她始終隻保持著中立的裁決者的姿態,在荒域大戰之後,便再也沒有真正參與過爭端。
智林叟聽了個半懂不懂。
但這一切其實都不重要。
他的心思終於還是重新回到了酒上,眼巴巴望了半天也沒見見愁跟往常一般主動叫他喝酒,他隻好覥著臉湊上去:“咳,你今天喝的這酒,聞上去挺香啊!酒杯看上去也很彆致!”
看上去,酒就是一般的酒,酒液是深深的墨綠;酒杯也是一般的酒杯,透著點暗暗的紅。
見愁都不用聽智林叟後麵的話,隻聽他那一聲咳嗽,便知道他要說什麼。
換了往常,她早給對方倒上了。
但今日,她卻搖了搖頭,放下已經空了的酒盞,道:“今天這杯酒,你喝不動。”
智林叟頓時氣得瞪眼:“瞎說,老頭兒我酒量得用海水量!沒有我喝不動的!真是,成了大尊之後越發目中無人,我、我好歹當年還在小會時給你排過名呢!”
得,倚老賣老的來了。
見他真要喝,又想自己說了他怕也不信,見愁便手一伸,在虛空裡一握,憑空握出隻暗紅色的酒盞來。
智林叟連看都沒看清這到底是什麼術法。
接著,見愁便已拎了旁邊那壺酒,給他滿上了。
智林叟聞著那酒香,便深深地吸了一口,陶醉不已,真是半分也等不得了,連忙伸了手去端。
“咦?”
一隻手探過去端那酒盞,竟端不動。
整隻酒盞就跟長在了石台上一樣!
他頓時看了見愁一眼,一副了然的模樣:“哦,專整老人家是吧?”
智林叟這一回換了兩隻手:“我端!”
沒端動。
氣氛忽然變得有些尷尬。
他連自己身上的靈力都用上了,憋得原本就很紅的一張臉都要滴出血來,那酒盞依舊紋絲不動!
智林叟生氣了:“嫌我誆了你們崖山太多酒,現在故意不給我喝是不是?你信不信惹急了我,我、我回去就把你瞎寫一通,讓你遺臭萬年!”
見愁渾然沒將這威脅放在眼中,隻是垂了眸,將這一盞智林叟無論如何也端不起來的酒盞端了起來,淡淡道:“孤獨釀酒,赤誠為盞……”
非天下之大勇者,不能飲之。
赤誠之盞雖輕,孤獨之酒卻重。
智林叟端不起來,實在太正常了。
她抬手仰頭,已將這杯中酒飲儘。
待酒盞重新放下,鋪滿了月華的眼底,便添上了幾分寂寥。
見愁起身,身形便要沒入夜色之中。
智林叟想起先前聽見的傳聞,望著她背影,脫口便問:“大尊要走去何處?”
見愁頭也不回,灑然道:“不知道。”
智林叟怔了一怔,又忍不住望向石台,在見愁方才所在位置的對麵,還放著滿滿一盞酒呢,他又問:“你走了,那這杯酒怎麼辦?”
見愁便答:“留給後來人吧。”
聲音落時,人已在星天外。
如同當時一意向著宇宙最邊緣處去的傅朝生,此刻的見愁,也踏著這璀璨的星河,向未知去。
也許踏出去便是盤古的故國,又也許是一個嶄新的世界;
也許她能再次見著傅朝生,又也許就此迷失於未知之中。
未知總意味著危險。
但對此刻的見愁來說,一切一切的不確定,都意味著新的可能性,意味著一場無法被她預料的冒險。
崖山的風與月,都留在了身後。
也包括那還鞘頂,崖山劍。
在很久很久的以後,會有無數或平庸或天才的修士在來到崖山時,登臨還鞘頂,試圖端起這一杯酒。
但一如巋然立於還鞘頂上的崖山劍一般。
在極長的一段時間裡,再沒有人能端起這一盞酒。
後世人遂將見愁大尊這最後的飲酒處,喚作“澆愁台”,那再未有人端起過的一盞酒,則謂之“見愁酒”。
一如見愁臨去時言——
永待後來人。
這一天,智林叟氣呼呼地回到了自家閣中,隻恨自己端不起那杯酒,便把前陣子從崖山順來的酒都開出來喝。
喝了個飽。
醉裡隻發誓要在那《見愁大尊本紀》裡使勁兒抹黑見愁!
下頭為他奉筆的小童嚇了個瑟瑟發抖,但依舊止不住心中的好奇,小心翼翼問道:“先生,他們都說大尊走了,不在此界了,是真的嗎?”
“瞎說!”
智林叟搖搖晃晃,一把把小童手中的筆抓到自己手裡,站到案前那鋪開的宣紙前,口中還一陣嚷嚷。
“她沒走,還在呢!”
小童傻眼。
智林叟打了個酒嗝,已是醉意熏然,隻揚著那蘸了墨的筆,半誦半吟,念叨著什麼,在那宣紙上頭筆走龍蛇,一陣亂畫。
然後“啪”地將筆一摔,扔在案上。
他還抱著酒壇子,抬手一指,道:“你看,在那兒!”
小童愣愣地湊上去看,案上攤開的書冊已寫了大半,頂頭是“見愁大尊本紀”六個字。
宣紙上的那幾行字,卻帶了點醉意。
他仔細辨認,卻是——
在此界,在彼界,在塵世內,在傳說裡,在天下一切如履薄冰、勇猛精進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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