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作之餘,農夫坐在田埂上,拿出陶罐喝水。
“嗝!”
打個響亮的水嗝,農夫陳二郎愜意的看著眼前的田地。
一行人緩緩順著田埂走來。
“見過貴人。”
陳二郎起身行禮。
為首的少年頷首,“我等賞玩到此,錯過了路……”
陳二郎熱情的給他們指了道路,少年感謝後問道:“你是隱戶?”
陳二郎點頭。
少年詫異的道:“為何有自己的田地還要投靠大族?”
陳二郎笑道:“貴人卻不知,我等進了大族,賦稅繳納的就少……”
“幾代之後呢?”少年說道:“我聽聞大族會借著隱戶生病或是家中艱難的機會兼並了他們的田地,以後你等豈不是變成了奴仆?”
陳二郎歎道:“貴人竟然也知曉……當初阿娘生病,沒辦法就借貸了崔氏的錢,病沒治好,阿娘也去了,可借的錢卻是要還。後來田地被收走了,我一家子得活吧……”
有隨從說道:“他家田地被收走了,若是不跟著去,隨後就會凍餓而死。”
少年問道:“授田時有永業田和口分田,口分田不可買賣……你家的口分田呢?”
陳二郎錯愕的道:“貴人怕是……貴人不知,說是口分田不許買賣,可地方官府哪裡管得了那些大族。”
少年點頭,“也就是說,地方不管大族兼並土地。”
陳二郎蹲在那裡,嘿嘿一笑,有些像是自嘲,“都說貝州有神靈,神靈姓崔呢!神靈之事,誰敢管?”
少年便是李弘。
他起身說道:“多謝了。”
回到駐地,他尋到了賈平安。
“今日我去清河鄉下轉了轉,和幾個農人交談,言辭間,對崔氏頗為敬畏,以為神靈。”
李弘有些不忿。
賈平安說道:“當初先帝都想和士族聯姻,求之而不得。你皇室都把士族當做是神靈,百姓會如何?”
這個時代的等級森嚴是後世人所無法理解的,九品中正製的存在,更進一步細分了等級階層。
李弘悵然,“何須如此?”
賈平安莞爾,“兩漢施行察舉製度,漢末時,曹魏占據大半天下,人才錢糧堪稱能碾壓了蜀吳,為何持續多年不能平定天下?”
李弘說道:“蜀吳不弱。”
賈平安點頭,“是啊!他們是不弱。可你還得看到曹魏當時的處境。曹魏是接手了正統,所謂正統包括了漢帝和那一套官僚,以及各地的大族……那些大族不是省油的燈,他們聯手曹魏也得低頭,內耗不斷的曹魏無法形成合力,才有了所謂的九品中正製。”
李弘默然。
原來還能從另一個角度去詮釋漢末?
“所謂九品中正製,其實便是曹魏安撫世家的手段,緩和雙方的矛盾。九品中正製流毒多年,前晉時達到了頂峰,遺毒到了如今。”
“多年來,從帝王到百姓,都自覺不自覺的把那些傳承多年的士族當做是神靈。往下便是皇室,再往下權貴高官,地方大族……官員多是這些家族的人,這便是另一種九品中正製。”
賈平安揮揮手,包東等人告退。
“看好,不許人接近。”
賈平安的吩咐令人心中一凜,包東等人馬上散開。
李弘卻頗為歡喜,“舅舅可是有話要說。”
賈平安看了一眼門外,說道:“什麼是國家?何為王朝?王朝的主人是誰?”
“國家……國與家。”
“國家是由無數人家組成的一個集體。”
“何為王朝?王朝便是帝王統領的國家。王朝的主人是誰?”
李弘說道:“帝王。”
“錯。”
賈平安說道:“你讀史當能看到秦漢至今王朝的變化,帝王的權力往往在王朝前期最為穩固,但幾代之後帝王威權不再……為何?”
李弘在仔細想著。
“權臣。”
“權臣從何而來?帝王的威權哪去了?”
賈平安喝著茶,神色看似輕鬆。
李弘說道:“權臣從結黨而來,帝王的威權……被奪。”
“這隻是表麵。我今日給你上一課,這一課除去帝後之外,任何人都不可說。”
李弘興奮,“是。”
賈平安的神色恍惚了一下,“王朝立國後,也是武功最為鼎盛之時,帝王威權最高之時,隨即王朝進入興盛期……在這個興盛期中,上麵的權貴、高官……下麵的大族豪強,他們都會乾一件事,那便是兼並資本。”
“資本?”李弘顯然對這個概念有些不大明白。
“何為資本,資本就是創造財富的一切工具,自秦漢以來,一直到大唐,何為資本?”
李弘說道:“商賈掙錢有限,是田地。”
農耕社會最大的生產資料就是田地。
“還有人口。”賈平安覺得這個學生很聰慧,“人是趨利的,那些上等人會盯著田地和人口,他們會用一切手段去奪取田地和人口。
他們會因此而格外強大,成為國中之國。而王朝卻因為少了田地和人口,賦稅越來越少……
王朝延續的時日越長,花銷就越大,沒錢糧怎麼辦?隻能在那些還在交稅的百姓頭上增稅,隨即百姓饑寒交迫,隻能扯旗造反……”
李弘仔細想著,“當他們奪取了田地和人口後,就會得隴望蜀。”
“對。”賈平安笑道:“人心趨利,到手一百錢,他們會想著一萬錢,到手一萬錢,他們會想著百萬,千萬錢。”
他說道:“在壟斷了田地和人口之後,他們的野心開始膨脹,隨後還有什麼值得他們去覬覦?”
李弘平靜的道:“權力。”
“對,他們會覬覦權力。當他們盯住權力時,帝王的寶座就會搖搖欲墜。他們會控製視聽,會把一切關於兼並田地人口的負麵言論壓下去,他們會把自己裝飾成世間最出色的一群君子……”
“士族便是如此!”
還有宋明。
宋明那些君子把自己吹捧成了世間罕有的好人,他們一邊兼並土地人口,一邊為自己吹噓,一邊滲透權力……
“當他們掌控了權力時,這個王朝就不由帝王做主,明不明白?”
李弘點頭,眼中多了冷意,“他們會把王朝當做是自家掙錢的工具。”
“這便是王朝衰敗的根源。”賈平安問道:“你懂了什麼?”
他希望太子能清醒的認識這個世界和這個王朝,能知曉這個王朝最大的敵人是誰,知曉如何打擊這些敵人。
如此,隻需兩代帝王就能把那些敵人壓下去。
李治一代,李弘一代。
一代代帝王會告訴自己的孩子:王朝最大的敵人不是外敵,而是內部的貪婪。
李弘說道:“誰敢蒙蔽視聽,那便是王朝的大敵。”
賈平安微笑。
他屈指敲打著大腿,得意的想高歌一曲。
太子說道:“大唐最大的敵人便是不斷吞噬田地和人口的那群人!要把他們的嘴縫住,否則他們就會張開血盆大口,吞噬他們所看到的一切。”
確定了王朝最大的敵人,帝王施政就會有的放矢。
但凡讓那群人聽到這番話,他們能活活掐死賈平安。
……
宰相們發現太子有一陣子沒來觀政了。
皇後說太子最近身體不適,正在靜養。
“皇後,地方來了奏疏。”
河北道的奏疏雪片般的飛進了宮中。
李治也被驚動了。
“河北道多名官員上疏。”
武後說道:“說平安在貝州無故滅了清河王氏。”
皇帝淡淡的道:“這是敲山震虎。”
賈平安被人彈劾了。
“那王氏不過是死了一個隱戶,趙國公竟然就下了毒手,王氏全族下獄,多人被打斷四肢,好慘。”
楊德利站在朝堂上噴了回去,“什麼叫做隱戶?大唐戶籍可有隱戶一說?”
呃!
噴賈平安的官員啞口無言。
楊德利乘勝追擊,“藏匿隱戶是違律!王氏不但違律,還打死了人……殺人何罪?”
官員心中冷笑。
群臣尷尬了。
大佬們都有不少田地,有了田地自然要人耕種。你說可以雇傭佃戶,可雇傭佃戶還得繳稅……那不如弄了隱戶來。
楊德利說道:“王氏更是無恥的打斷了孩童的雙腿,想活活餓死他們,殺雞儆猴。這是什麼?這是野狗!這是畜生都不如的狗東西,我曰你娘!”
楊德利眼珠子都紅了。
皇後意外的沒有因為他的粗口而蹙眉。
楊德利出身鄉下地方,而且家境貧寒。在那裡小吏便是土皇帝,他和賈家不知被欺負了多少次。所以提及這等事他是感同身受。
那官員抬眸,“你罵誰?”
楊德利盯著他,“耶耶罵你,怎地?可要動手,耶耶拚著不做這個官了,今日弄死你!”
官員顫抖了一下,拱手,“請皇後做主。”
武後沉默一瞬,“罵得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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