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顏青棠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裡她很小,娘還沒死,爹帶著她和娘一起去看廟會。
當時正逢二月十九,觀音誕日,。
廟會上人山人海。
有賣紙馬的賣香燭的,有演雜耍的演猴戲的,有好多賣小吃的攤子,有糖葫蘆、魚糕、糍粑,有餛飩、魚丸、麥芽糖、杏仁酥……
還有觀音過街。
那扮觀音的人極美,雌雄莫辨,芳蘭竟體,當時她還年幼,不懂什麼是美,卻看呆了眼。
後來娘問她,觀音好不好看?
她看了看柔笑著的娘,卻覺得娘比觀音更好看。
畫麵一轉,天下起了雨。
淅淅瀝瀝,到處濕漉漉的,散發著土腥味的泥地,一踩就是一個水坑。
她心裡很慌,卻又不知自己在慌什麼。
顏青棠就宛如看戲一般,看著自己不顧泥濘帶著人徒步趕到那個小土坡,趙成在哭,哭得稀裡嘩啦,她也想哭,卻沒有眼淚。
所有人都擔憂地看著她,似乎怕她承受不住,隻有她自己清楚其實她很冷靜。
一種隔離在塵世之外的冷靜。
然後她看到那個人。
那個無所不能,那個小時候總是扛著她逗她笑,那個在娘死的時候,哭得比她還大聲,那個總是笑嗬嗬看著她,說要看著她長大、成親、生子的男人。
如今他不能笑了,他閉著眼睛,渾身冰寒,臉白得發青,整個人狼狽地半埋在肮臟的泥土裡。
她看見舅舅來了。
一向笑得像彌勒佛鮮少慌張的舅舅,眼睛裡藏著驚慌和不敢置信,舅舅似乎想安慰她,她卻還是很冷靜。
“舅舅,你留在這,幫我查一下。”
“我帶爹回家。”
他不能躺在這,他該走得體體麵麵。
畫麵又一轉。
她看到了顏世海上門,見對方明明做戲蹩腳,卻還要端著一副虛偽的模樣,她心裡隻想笑。然後是出殯那日,顏翰河、顏氏那些族老……
忽地,又是漫天大水。
她在水裡沉沉浮浮,一道帶著猙獰麵孔的黑影向她撲來……
在她溺斃之際,她好像看到了當年的觀音。
.
一個掙紮,顏青棠醒了來。
室中溫暖靜謐,隱隱飄著藥香,有光從窗外灑入,她順著看過去,恍若自己還在夢中。
“姑娘,你醒了?”
看著銀屏的臉,顏青棠有些發愣。
“銀屏?”
“姑娘你終於醒了!我沒事,六子也沒事,不過他替我當了一刀,受了傷,宋叔也沒事……”
向來穩重的銀屏,一邊哭一邊說。緊接著屋裡進來了許多人,過了好一會兒,顏青棠才弄明白怎麼回事。
原來他們被人救了。
當時宋天見勢不妙,讓六子帶顏青棠先從水裡逃,他則和其他護衛以拖延為主。
顏家這十幾個護衛,是顏世川重金請來宋天後,宋天出麵張羅的。都是鏢師出身,個個武藝過人,和那群‘水賊’打得有來有往。
終究雙拳難敵四手。
漸漸有人受傷倒下,‘水賊’也突破他們的阻擋,衝上了樓。
這時,銀屏和六子起了作用,他們故意鬨出動靜,吸引著‘水賊’去殺他們,借著對船艙的熟悉和對方周旋,直到退無可退,才果斷跳水。
去追顏青棠的那個‘水賊’,其實並不是發現了她的身份,而是有錯殺不放過,凡是跳水的人,一律被他們派人下水追殺。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江麵上突然行來一艘燈火通明的船,也是那艘船上的人救下了他們。
“那位馮爺應該是行伍出身,船上的船夫都能以一當十,隻可惜那夥水賊實在太狡猾,見有人來便駕著船跑了,我們幾乎都受了傷,便沒有追攆。”
宋天靠坐在椅子上說。
他大約三十七八歲,生得體壯高大,麵黑精悍。不過這次他也受傷了,胸前綁著白布,臉色蒼白,顯然失了不少血。
“我怕那夥人殺回馬槍,便棄船上了岸,帶著姑娘和受傷的人來了蘆墟鎮,其他人則讓他們坐船調頭去了洪裡鎮。”
從吳江縣城到盛澤之間,共有三個大訊防點和六個小訊防點。
每個小汛駐紮一名駐守官,一名皂隸,十八個弓兵及若乾水兵。小汛與大汛交錯,保衛著整個吳江盛澤段的運河和水道,訊防之上又設巡檢司統管。
宋天沒讓人去臨近訊防點找巡檢司求助,反而故布迷障兵分兩路,顯然是心中有所顧忌。
“那夥人應該不是水賊,太湖一帶的水賊早就絕跡了。我與他們交手時,見對方刀法稀疏平常,卻都是一個路子,而且這些人水性極好,遠超常人,我恐怕是……”
宋天說得很含蓄,但並不代表顏青棠聽不懂。
從小在水邊長大的人,水性都不差,如若能遠超常人,應該都是常年和水打交道的。
這些人大約會有幾種身份,常年跑船的、打漁的,以及訊防水兵。而隻有後一種人才會武藝,並擁有兵器,且殺人毫無負擔。
宋叔這是懷疑襲殺他們的人和巡檢司有關,才故意避開,以免羊入虎口?
顏青棠陷入思索中。
良久後,她長吐一口氣,緩緩道:“宋叔你做得對,敵暗我明,不得不防。”
她嗓子很疼,說話聲音嘶啞,臉白得像紙,一點血色都沒有,她說一句,銀屏在一旁擔憂地看一眼。
“我們的傷亡如何?”
宋天露出黯色:“幾乎每個人都受了傷,死了一個船夫和兩個護衛。”
船夫是示警時,被人砍殺了,一個護衛最先趕到,跟著遭遇毒手。這夥人下手極狠,上來就殺人,顯然奔著全部斬殺來的。
這也是為何宋天會那麼果斷讓六子先帶顏青棠下水跑,他知道這番若是弄不好,所有人都得栽在這。
事實證明他沒有料錯,死的另一個護衛就是掉下水後,被人追上殺死在水裡的,也幸虧顏青棠足夠果斷,也敢下手,不然這次她也逃不掉。
顏青棠也露出黯然神色,須臾後打起精神道:“宋叔你替我告訴他們,凡傷、亡者,都有撫恤,顏家不會虧待他們。”
“那位馮爺可還在?救命之恩,需當麵道謝才可。”她又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