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歲了?看著倒不像,瘦瘦小小的。
“我叫睿哥兒,我來找爹的,我有一句不懂,想問問爹,我聽說爹每天都會來這裡,我……”
一段話,睿哥兒說得磕磕絆絆,倒也讓顏青棠聽明白他的來意。
她感覺出了異常,這孩子膽子似乎太小,還有當兒子的為何找爹要找到她這兒來,難道平時父子都不見麵?
不過這是彆人的家事,還是顏瀚海的家事,她才不想多管。
“我看看你讀到哪兒了?”
她翻著書,讓睿哥兒指給她看。
“物有本末,事有終始?這句話講的是世間萬事萬物都有開始與結束,也有根本和枝末,就像一棵樹有枝乾,必然有樹枝,果樹開了花,必然會結果。”
“你怎麼會讀書?”
顏青棠被問得一愣,她為何不會讀書?
“韓姨娘說,女子不用讀書。”
“那男兒也有不讀書的,你怎麼讀書了?”
“我爹讀書,是探花郎,我是他的兒子,自然也要讀書,以後做探花郎。所以說,女子也有讀書的,你就讀書,韓姨娘就不讀書?”
這孩子會舉一反三,一看就是聰明的。
“你說對了!”顏青棠拿起一個掰好的核桃仁,遞給他,“獎你吃個核桃吧。”
睿哥兒卻沒有接:“韓姨娘說,不能隨便吃彆人給的東西。”
“這個什麼韓姨娘,規矩可真大,那你能吃什麼人給的東西?”
睿哥兒想了想,說:“乳娘、丫鬟,還有韓姨娘。”
“那要是你餓了,這幾個人又不在,你是吃,還是餓著不吃,等她們來你才吃?還有你說的人裡,沒有你爹,你爹給你吃東西,你吃不吃?”
這話把睿哥兒問住了,憋紅了小臉。
“我爹不會給我吃東西,他從來沒有給我吃過東西……”
顏青棠見他那可憐樣,不禁歎了一口,說:“你都學《大學》了,要有主見,自己做什麼,端看自己所想,而不是聽彆人說,彆人說的在理,你可以聽一聽,若是不在理,就不要聽。
“當然,可能那位韓姨娘,是怕你吃了壞人的東西,或者吃了什麼壞東西鬨肚子。問題是我又不是壞人,核桃也不是什麼致人腹瀉的東西,所以你是可以吃的。”
核桃最終被睿哥兒接進手裡。
他捏著道:“我要走了。”又有點不舍的回頭看了她一眼:“你學問很好,不像韓姨娘說的那樣。”
韓姨娘說的那樣?
那個韓娘說她什麼了?
但可以想象肯定不是什麼好話。
可這時睿哥兒已經走了,顏青棠自然沒人可問。
睿哥兒走出小院,迎麵碰上帶著人找來的韓娘。
韓娘一見他,便抱著他道:“睿哥兒,你怎麼跑到這兒來了?”
“我來找爹,不是姨娘說爹總是來這裡?”
韓娘麵露複雜之色,看了那小院一眼,牽著睿哥兒離開了這裡。
“我隻是那麼說說,這是嬌客養病之地,若對方把病氣過給你,可怎麼辦?”
“不是姨娘說,嬌客是受傷了才在此養傷,生病和養傷是不一樣的。”
“姨娘這麼說,也是怕你冒然跑來,被你爹看見了會生氣……”
“我來找爹是問學問,爹為何會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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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那孩子走了,素雲走過來道:“姑娘,看這孩子好像挺可憐的,顏大人平時不管他的嗎?”
“男人忙著建功立業,忙著光宗耀祖,哪有時間管孩子,多是丟給下人或者乳母管著的。”
倒是那個韓娘,有點讓人意味深長,沒事跟孩子說她做什麼?
“總之,彆人的事少管,我們隻是過客,在此養傷而已,主人家的家事就不要多管了。”
半夜,睡夢中的顏青棠突然察覺到了一股異常。
也是她白天睡夜裡睡,睡得太多,以至於覺輕。
“誰?”她瞪著黑暗道。
“是我。”
景從黑暗中走了出來。
借著窗外透進來的月色,依稀能看見人影。
顏青棠鬆了口氣,揚起笑道:“你回來了?”
麵具後,他的目光膠著在她臉上,近乎貪婪地一點點打量她,想看看她與之前有什麼不同。
“你怎麼了?怎麼不說話?”
“沒什麼。”
景走到床前來。
見她挪著似乎想坐起來,又一直坐不起來,便過去扶起她,又拿了個軟枕放在她身後。
“你這趟出海,有什麼所見所聞,可有感觸?”
景看著她道:“很壯觀,雖然簡陋,但已具規模,上麵有很多洋人,他們自稱來自大西洋,那些走私的海商們則稱他們為佛郎機人,但實際上他們並不是一個國家,而是許多小國之民一起組成的商隊。”
顏青棠點頭,示意他繼續說。
“那些洋商在島上建了可以住人的屋子,還組成了巡邏隊,歸他們所說的巡查廳管,島上還有稅廳和交易所。交易所就是負責交易貨物的地方,有點類似牙行,至於稅廳,則和交易所開在一起,但凡在島上出進貨物,都必須給稅廳交稅。”
若隻聽前麵的話,顏青棠還沒覺得有什麼,可聽到‘稅’這個字。
要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在大梁隻有朝廷有權利向百姓征收稅賦,一些番邦來的洋商,你來交易貨物也就罷,憑什麼在此收稅?
“那裡離大梁海岸遠嗎?”
景知道她聽出了重點,道:“遠倒是不遠,出海後,半日就可到。那座島也不光隻有洋商,還有許多附近沿海小國的商人。他們從這裡買到貨物,再運往文萊、暹羅、呂宋、爪哇、倭國和滿刺加等地,或是售賣,或是換成大梁需要的貨物,再運回這座島……”
說著,他頓了頓,“此時我空口說,你大概也不清楚具體,改日我拿一張海圖來給你看。”
“這些我知不知道無所謂,你和欽差大人知道就行了。”
這些地方離顏青棠太遠了,她根本夠不著,但通過景的言語,她能感受出‘洋商在大梁近海濱收稅’此舉,必然觸動了欽差和太子的心弦,他們之後肯定會有大動作,但這件事就不是她能管的了。
她哪裡知道,紀景行這趟出海,確實有很多感悟,也有很多想法,這些想法正待實施。
其實他是很忙的,舊事未畢,又添無數新事,本是興致勃勃,哪知回來後麵對的卻是人去樓空,伊人不見的場景,於是便被怒火衝昏了頭,幸虧有暗鋒提醒他,他才恢複理智。
“對了,顏瀚海跟我說……”
她把顏瀚海所說的事,跟他說了一遍。
紀景行想,周黨一係的人也不是不能用,畢竟他們要做的事,與他的一些想法殊途同歸,便道:“你可以把那些賬冊交給他們,太子殿下那已經著手準備處理這件事了。”
顏青棠倒也沒詫異,說:“那行,我明日就給他。”
室中安靜下來。
“對了,你怎麼知道我在這?”
“我問了欽差的人,我雖離開了,但欽差那另派了一隊人保護你。那日,你當街被人襲殺,他們從中攔下了一隊人馬,見是顏瀚海將你救起,就沒有阻攔。聽說你受傷很嚴重?”
原來欽差並不是沒留人保護她。
“沒什麼,就是些磕碰的傷,養幾天就好了。”她渾不在意道。
“那你的手上怎麼裹著布?”
之前他去扶她,他一碰她,她便吸氣閃躲,手也不讓他碰。若非他當時就看見她手上的白布,定要氣死。
說話間,他吹燃了火折子,點燃了床頭的燭台。
橘黃色的火光下,他的臉和她的臉都落入彼此眼底。
顏青棠眼神閃躲,沒去看那張麵具,自然沒看到景眼中一閃而過的心疼和怒焰。而景,之前借著昏暗去看,還不覺得有什麼,此時有了光,他才發現她的狼狽。
人瘦了許多,下巴都尖了,臉色一點血色都沒,嘴唇白得像紙。再看她的手,手上包著厚厚的白布。
聽說當時是拉車的馬失控,又有人阻攔護衛去救人,全靠她自己引著馬衝入水中,才僥幸逃過被摔死。
他幾乎不敢想象當時場景,又不敢去扒她的衣裳看個究竟,隻能逮著那白布泄恨。
顏青棠往回拽了下手,沒拽回來,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似乎很生氣地解著她手上白布。
隨著白布脫落,露出其下慘不忍睹的傷痕。
其實隻從外表去看,顏青棠手上的傷最嚴重,韁繩將她細嫩的掌心磨出兩道深深的血痕,血痕又開裂,如今結成了痂,看著又醜又慘,像兩條蜈蚣趴在她手心裡。
“過陣子就好了。”她打著哈哈說。
景沒說話,又一點點把布給她裹了回去。
“太子那有一種藥膏,可以祛除疤痕,改天我拿一些給你用,你不用擔心會留疤。”
她把手拿了回來。
“我又不是嬌嬌女,留些疤也沒什麼。”
他沒有說話,抿緊嘴唇,下巴緊繃。
見此,她忙又改口:“你要是要得來,我就用用就是了。”
“改天就給你拿來。”
她哦了一聲。
景低頭看著她發心,你說她不懂吧,偏偏她知道自己此時很生氣,可你要說她懂吧,她偏偏總是顧左右而言他。
關鍵是,明明是他被她騙了,被她拋棄了,明明他滿腔怒火,可偏偏見到人後卻發不出脾氣。
“你怎麼住到顏瀚海府裡了?”
“他說葛家現在瘋了,正處於最後發瘋階段,我想了想暫時避他鋒芒也沒什麼,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正好在這裡可以養傷。”
“怎麼沒回青陽巷?”
他對青陽巷是有什麼執念?
提到青陽巷,自然又想到書生,想到書生顏青棠心裡又堵得難受,所以她很沒好氣:“以後都沒有青陽巷了。”
“那書生你不要了?”
“不要了不要了,本就是逢場作戲而已,你不要總盯著青陽巷行不行?!現在都這樣了,我哪有心思弄這些。”
她煩躁地躺回去,因為動作幅度太大,自然又疼得自己齜牙咧嘴。
不過她背著身,景沒看到,自然她也沒看見他眼中的怒火。
可以說,從她說不要了、逢場作戲開始,他的怒焰已經飆升到最高點,全靠僅存的理智拽著最後一根弦。
“你快走吧,我要睡了。”
他定定地看著她許久,冷哼一聲,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