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當年袁秉道留下了什麼?或者袁家有什麼東西?”
嶽定唐若有所思。
“袁冰抽大煙中毒已深,常年渾渾噩噩,罵罵咧咧,杜蘊寧出事當天他也不在袁家,所以我們一直沒有審問他太過深入詳細的東西,可以嘗試突破一下。”
淩樞:“現在太晚了,明天成不?我得趕緊回家,不然我姐該著急了,大年夜的不回去,她要是看見報紙上杜蘊寧的報道,肯定會想東想西。”
嶽定唐翻起手腕看了一下時間。
“也行,那就明早八點,我讓司機去接你,還是你熟悉的老地方,老閘捕房,袁冰現在被安排在單間了,小日子過得還不錯,據說——”
他說了半天沒見淩樞回應,不由抬頭看向對方,卻見後者正目不轉睛盯著外麵。
遠處焰火時不時綻開璀璨的光芒,刹那之間,驟明驟暗,也在淩樞側麵映下明滅不定的光斑,更顯詭譎莫測。
“你在看什麼?”
話還沒問完,他就被淩樞猛地一拽,給扯到窗旁的牆壁邊上。
“噓。”淩樞壓低聲音,“我剛才看見有人進去麵館了。”
嶽定唐眉頭一跳。
肖記麵館自從老板死後,哪裡還有人?
就算是小偷,也不可能選擇這種地方進去偷東西的。
會不會是避寒的乞丐?
剛冒出這個想法,嶽定唐立馬就推翻了。
誰能在滿是燒焦氣味的地方待上一宿?還不如去福利院碰碰運氣。
如果不是賊匪乞丐,會特意跑去那裡的,也就是跟案件有關的人。
兩人迅速下樓,甚至沒顧得上跟房東告彆,就匆匆離開這裡。
雖然嘴上沒說,但他們都有一個共識:那就是洪曉光但凡有點警惕性,肯定就不會再回到這裡了,房間裡私人物品很少,唯一暴露身份的隻有借書證,但洪曉光這個名字甚至不知真假。
狡兔三窟,此人必然不止一個據點。
從這裡到麵館很近,拐過一條街,跨過幾棟房子,須臾便至。
麵館旁邊是一家三口慘死的廢墟,另外一邊雖然沒有被大火波及,但對方家裡隻有一老一幼相依為命,祖孫二人早早就熄燈上床了,沒有旁人過年過節的熱鬨。
四周冷冷靜靜,與隔著一條街的煙火氣對比鮮明。
淩嶽二人兵分兩路,嶽定唐從前麵走,淩樞則繞道後門。
如果剛才進去的人果真是洪曉光,他被前後堵截,也隻能進退不得束手就擒。
麵館後門虛掩著,那本來是為了避免與客人正麵碰上,專門運送食材,供主人家進出等,無論規模大小,許多飯館酒店都有這樣一道後門。
火勢可能不是最先蔓延到後麵的,因為這道木門沒有被完全燒毀,還剩下一大半,孤零零掛在門框上,風從破損洞開的木頭進進出出,一股若有似無的燒焦味被吸入鼻腔。
淩樞伸手去推門。
砰!
殘破的木門直接從門框上掉下來!
要不是他退得快,現在砸的就不是地麵,而是他的腳麵了。
沒了木門遮掩,黑暗撲麵而來,如同一頭急欲噬人的野獸,張開血盆大口,等著他自投羅網。
淩樞打開剛才從嶽定唐那裡順手牽羊過來的手電筒,抬步走進去。
他把圍巾擋在口鼻處。
手電筒過處,已經不複麵館原本的模樣。
淩樞還記得,自己跟老肖當時坐在裡頭,酒醉三分,聊天侃地,老肖揮舞著手臂說要在三年內把麵館做大,以後開成國際大酒店那樣的規模,讓洋人也能見識見識中國美食的博大精深。
雖然明知道老肖在吹牛,但他無兒無女,把做麵當成自己排遣寂寞的追求,難道還不讓人家瞎吹吹麼。
可現在,就連想聽他吹牛,都成了一件奢侈的事情了。
淩樞禁不住輕輕歎了口氣。
四下無人,以至於他那一口氣直接層層回蕩,就像有無數個暗處幽靈也跟著同時回應。
他一身寒毛霎時全炸!
麵館以前不覺得怎麼大,現在沒了那些桌椅板凳,前廳後廚幾乎夷為平地,立馬就覺得空曠起來。
手電筒微弱的光線,能讓他見到的範圍很小,還有大部分都籠罩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裡。
淩樞甚至有種感覺,剛剛那個進入麵館的影子,現在就隱藏在某一處,在暗中觀察他的一舉一動。
他儘可能放輕了腳步,就連呼吸也幾乎與這裡融為一體。
但嗚咽聲依舊四麵八方傳來。
那是寒夜裡的風聲,刺骨猶如實質鑽入圍巾衣領的縫隙裡,再狠狠紮在皮膚上。
民間故老相傳,無辜橫死的人無法投胎轉世,亡魂總會在臨死前的地方徘徊不去,尋找替身,伺機發泄心中怨恨。
淩樞不太確定,自己剛剛在二樓窗戶裡看見的,是活生生的人影,還是自己的錯覺。
又或者,果真是老肖死不瞑目的冤魂?
不去細想還好,一展開想象,寒毛就荒草一般在內心瘋長。
嶽定唐在前麵,也不知道進來了沒有,淩樞沒看見他,也沒看見彆人。
耳邊除了風聲,就隻有自己略顯粗重的呼吸聲。
老肖啊老肖,你我朋友一場,我是來幫你找凶手的,你可得認清敵友,冤有頭債有主,彆尋仇尋錯了!
淩樞在心裡念念叨叨,念念叨叨,冷不防腳下踩到一塊碎石,腳崴了一下。
身後呼的一下,仿佛有什麼東西一掠而過!
淩樞顧不上腳疼,猛地扭身,手電筒跟著晃過去!
什麼也沒有。
當啷!
鍋掉在地上。
右前方!
淩樞撲了過去。
“喵!”
一隻黑乎乎的長尾巴動物從灶台裡躥出,快得沒讓淩樞反應過來,就已經三下兩下跑了出去。
所以剛才是貓?
淩樞疑心未消,還未等鬆一口氣,前頭又傳來動靜。
砰!
是槍聲!
嶽定唐在那裡!
淩樞心下一沉,暗道大意,想也不想就奔向前門的方向。
嶽定唐一個教書的文人,雖然被史密斯臨時聘為顧問,但一般來說身上是不可能帶槍,所以槍聲從何而來——那必然是有人朝嶽定唐開槍。
但就在他邁開腳步之時,身後一股勁風,竟是對準他的後腦勺,狠狠掃來!
“我覺得,前樓不太乾淨,老爺和夫人的死,可能也跟這個有關。”
管家被叫到麵前,吞吞吐吐半天,終於語出驚人。
嶽定唐皺眉:“你上次不是這麼跟我們說的。”
管家苦笑:“上回我也不曉得會鬨這麼凶哩,現在連阿蘭都,哎,由不得人不信!”
嶽定唐:“怎麼個不乾淨法?”
管家歎息一聲:“當初老太爺搬進這宅子的時候,就被人勸過……”
再早些年,政權頻繁更迭,名副其實的天下大亂,那些數得上名號的軍閥比比皆是,今日是友,明日可能就是敵,數不上名號的小軍閥更是遍地可拾。
袁秉道原是四川督軍劉存厚的手下,劉失勢苗頭初現,他立馬拉了一支人馬出走,企圖自立山頭,好景不長,袁秉道很快又被彆的軍閥並吞,手下要麼被殺,要麼轉投高枝,袁秉道還想依附國民政府東山再起,國民政府卻瞧不上他名聲不好,又無兵無權。
無奈之下,袁秉道隻好帶著身家老小到上海來當寓公,所以這棟房子,原本就是他作為養老之用,自然精心挑選,無比重視。
當時有三處房子供其挑選,但他獨獨看中了這裡,因為老奸巨猾的袁秉道認為,當今世道,列強環伺,國弱民弱,恰逢世界大戰剛剛結束未久,中國這片肥沃的土地遲早還會被盯上,不是英美就是日俄,總歸還是地處租界的房子要更安全些。
這房子的前任主人是個英國人,娶過三任妻子,據說個個死得蹊蹺,當時就有傳聞說,是英國人殺妻,但無人報案,也沒證據,此事就不了了之。
後來英國人也死了,被發現時已經搶救不回來,傳聞他臨死之前形容恐怖,像是看見什麼極為可怕的東西,後來鬨鬼之說不脛而走。
袁秉道買下宅子之後,此處作為袁公館,十來年平安無事,大家也就逐漸忘記從前的傳聞,但老管家還記得,這次接連死了三個人,記憶又從腦海深處一下子被他揪出來,越想越是後怕。
淩嶽二人相視一眼。
十年前的舊事,彆說他們,就是袁家傭人,資曆年輕一些的,恐怕都不知道。
“你家老太爺那麼有錢,什麼房子買不到,再大再好的也有,為什麼就非要一棟鬨鬼的房子?”淩樞問道。
老管家苦笑:“當時急著入住,正好這房子又夠大,老太爺有好幾房妻妾,不是這樣的房子,都安置不下。”
淩樞抬頭環視一圈。
“袁公館雖然地段不錯,但采光差了點,臨街的房子也有些吵,對於袁秉道這種不差錢的主兒來說,這裡絕對不是養老的首選。而且,據我所知,袁家舉家搬過來的時候,你們老太爺隻帶了一妻一妾,和袁冰一個孩子,來到上海之後十餘年,也未納新人,似乎不需要那麼大的房子。”
老管家:“老太爺的考量,又豈是我等能置喙的,我也勸過,他老人家執意買下這裡,我等也隻能聽從。”
嶽定唐:“那麼你們在此居住的十餘年前,就沒有鬨過鬼?”
老管家遲疑片刻:“倒是有過幾回,當時袁家人口還多,大家也沒當回事,後來老太爺老太太相繼去世,房子逐漸空下來,怪事就越來越多。”
淩樞:“那袁冰他們怎麼沒想過搬走?”
老管家歎氣:“我家老爺花天酒地,一日裡倒有半日不在家裡,哪裡管得了那麼多,再說後來坐吃山空,除了這宅子,也沒地方去了啊!”
再問起阿蘭的時候,無論管家還是袁家其他人,卻都一問三不知。
正如淩樞他們所料,阿蘭的存在,在袁家近乎透明,雖然她是杜蘊寧身邊極為重要的人,可她的啞巴和不識字,給她與其他人的交流造成嚴重障礙,除了老管家會一些手語之外,其他傭人根本無法與她交流。
沒有人喜歡她,沒有人討厭她,也沒有人在意她,如果不是這次跟命案聯係起來,她的一呼一吸,生與死,都注定掀不起太大的波瀾。網,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