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書致入宮,名義上是幫著費揚古打下手,處理宮中瑣事。但是禁宮值宿乾係何等重大,壓根沒人指望他們這些毛頭小子乾活兒。隻不過是康熙娶了親,不方便再留著伴讀,於是就給他們改了個職位,以侍衛的名義繼續留在身邊,做的仍舊是陪伴皇帝讀書習武的工作。
書致每天早上卯時進宮,酉時回家,五天休沐一次,單從作息來看,倒是比先前上學的時候繁忙了許多。
但實際上康熙親政之後,也沒有整天呆在上書房的時間,隻是早朝之後過來晨讀半個時辰,傍晚時分會到校場練一個時辰的騎射而已。
除此之外的時間,書致等人都被允許在宮內自由活動,可以到文淵閣隨意借閱書籍,或者在武英殿跟侍衛們比武,又或者幫費揚古處理些公務,比起上學的時候反而更清閒了。
休沐時,明珠又讓他到外書房旁聽自己與幕僚們議事。
書致端著小板凳過去旁聽了幾日,隻依稀知道如今太皇太後基本隱退,朝堂上的事都由康熙一人作主。而小皇帝目前很信任索額圖,提拔了很多赫舍裡氏的子弟在六部任職。七位閣臣有四位都跟他同氣連枝,而明珠的站位偏向中立一點。再有就是索額圖和朝堂上的漢臣不和,鬨了一些不大不小的矛盾等等。
都是些很淺顯片麵的認知,一旦說得深了,書致也就聽不懂了。明珠也從來不讓他發表意見,更不問他宮裡的事。
再有就是一些民生實務,比如現下山西的雪災、開春之後的黃河淩汛啦,都是朝堂上熱門話題。書致倒是聽得津津有味,隻是這樣各地災害水利之類的事,明珠一天不處理十件,也有八件,一時之間竟然不能勝記。
唯有一件事情與書致兄弟倆略微有一點子關係,倒還值得一提:
康熙六年年底,跟明珠關係不錯的翰林院掌院學士徐乾學,帶著納蘭成德的偶像、大詞人顧貞觀來給明珠拜年。
當時,書致正在隔壁謄寫年節下的禮單,聽一個姓王的師爺說起這事,不禁來了興致:“等他們聊完,我倒想去會一會這個顧先生。”說著又叫來十六,吩咐他去給大公子報信,隻說“顧先生來了”,看他作何反應。
不曾想,還不等十六動身,忽然聽隔壁明珠重重地將茶盞往桌上一放,滿是不悅地說道:“來人,送客!”
這邊,書致和那王師爺聽見,都是一驚。書致連忙叫住十六,主仆三人撩開簾子的一角往外望去,卻見一個穿著長衫、身形清臒、一副漢族書生模樣的青年男人跟在徐乾學身後走出來,雖然是被人掃地出門,但他腳步穩重、眼神堅毅、臉上神色自若,好像並沒有什麼愧悔之色。
書致不由看得暗暗納罕。
顧貞觀又沒有在朝堂上當官,隻是一個醉心藝術的“文學家”而已,跟他們家沒有任何實際利益衝突。以明珠的城府,就算有什麼被冒犯的地方,大不了忍他這回,下次不見麵就是了,怎麼會當場翻臉、連徐乾學的麵子都不肯給就把人趕了出來?
不等他細想,就聽屋裡明珠吩咐道:“去把老二給我叫過來。”
“二爺,老爺有請。”一眾師爺趕緊打起簾子,迎了書致進去。
屋內的三足鎏金大銅盆裡燃著融融的炭火,明珠背對著他站在盆前烤火,問小兒子:“你哥最近做什麼呢?”
“準備開春之後的童生考試呢。”
明珠點點頭:“那就好。你這些天多陪著他,既然要考,就好生準備,少出去走動。”
書致不由茫然。對納蘭成德想要參加科舉考試這件事,明珠充其量隻能說是不反對,類似於一種“讓孩子出去闖闖,撞了南牆就乖了”的心態,怎麼忽然關心起成德的功課來了?
“少出去走動”這話就說得更奇怪了,現在可是嚴冬啊,他哥像是能出去走動的樣子嗎?
書致不禁一頭霧水地出了書房,最後還是曹寅為他解答了這個疑惑。
正月初九,書致在自家園子裡設宴,宴請兩個小夥伴。
覺羅氏得知他要還曹寅、雅布的席,從半個月以前就開始安排,還特意打發人到南邊兒去采買冬日裡難得的生鮮瓜果。直到今天早上,她還興致勃勃地對明珠說:“這可是我們書書頭一回帶朋友到家裡來玩呢。”
覺羅氏知道他們這些半大小子,最不喜歡跟長輩一起吃飯,嫌束縛,故而特意吩咐在淥水亭四周設下擋風的帷帳,中間設一暖桌,桌子中央有中空的鐵皮煙道,其中裝有炭火,不僅可以取暖,還可以順帶為菜品保溫。
四人分主賓坐了。覺羅氏又命人起了去年釀的果酒出來,笑著對兩個兒子說:“滿人的爺們兒沒有不會喝酒的,你們長大了,該喝幾杯,但是不許學那些粗人大碗大碗地灌黃湯。得像畫上書裡那些漢人名士一樣,文文靜靜地淺酌幾杯,適可而止。這是我去年釀的桑葚酒,味道酸酸甜甜的,正適合你們喝。”
已經在乾清宮被康熙帶領著,拿海碗喝過烈酒的三人頓時覺得膝蓋中了一箭。
雅布原本從家中帶了浙江巡撫進貢的金華酒過來,聽了這話隻好摸摸鼻子,訕笑著坐了回去。
覺羅氏便吩咐兩個兒子好生待客,隻留下四個長隨在外聽吩咐,自己回屋去了。
隻可惜,書致的朋友們好像都有些無精打采,無力回應她的盛情款待。
曹寅舉筷夾了一塊排骨,還沒放到嘴邊兒呢,就皺著眉頭發出嘶嘶的聲音,手臂無力地垂放下去。
雅布則是艱難地用半邊屁股挨著椅子坐了,胳膊顫顫巍巍地抖了半天,好容易才夾起一片牛肉,也是一副齜牙咧嘴,有苦難言的模樣。
“你們這是怎麼了?”成德不由問道。
“還能怎麼?被阿達海大人拉著比武,練出來的唄!”雅布一臉恨恨地說。
曹寅坐在旁邊恨恨撕咬著一塊排骨,顯然也是有一樣的經曆。
明眼人都知道,現在康熙年幼、剛剛掌權,正需要培養一批自己親手提拔起來的心腹,還有誰比雅布他們這群被康熙一手選□□、跟皇帝一起練了一整年的武功、又一同擒鼇拜的少年更適合當皇帝的心腹呢?
這些天,整個八旗上層的人家,都在扼腕歎息。要麼如佟國維兄弟一般,惋惜自家兒子生錯了時候,年紀太小或者太大,沒趕上這趟好差事。要麼就如索額圖一般,暗恨自家兒子不爭氣,雖然年紀相當,奈何武功入不了康熙和太皇太後的法眼。
說到底,還是因為雅布等人出仕的起點實在是太高了,隻要他們未來不作死,一個一二品大員的前程是跑不掉的。就連阿達海這等皇親國戚也忍不住有些嫉妒,更不要說那些在宮裡當了十多年差、還升遷不順的普通宮廷侍衛了。
於是,這些天打著“教小孩練武”的旗號來找雅布和曹寅比武的人絡繹不絕。
成德對三人的武力值了解不多,聽到這裡,不禁奇怪地問:“那又如何,你們打得過鼇拜,卻打不過這些普通侍衛麼?”
“咳。”曹寅跟雅布對視一眼,都是老臉一紅,低下頭去悶不做聲地喝酒。
成德隻好把好奇的目光投向弟弟,書致忍笑說:“還能因為什麼?他們倆一個莽,一個傻唄。”
曹寅是內務府旗下人出身,能做禦前侍衛已經是破格,結果他上班第一天就敢怒懟上司。雖然因為董鄂氏一家犯了眾怒,佟國維、阿達海都不願意給費揚古出頭,其他侍衛又忌憚他是康熙的心腹,所以沒有人當場批評他。
但新人就敢這麼跳,不受點教訓,那日後還不上房揭瓦啦?曹寅這些天全方位沐浴在以阿達海為首的前輩們的“關愛”之下,每天不是打架就是摔跤,幾乎連吃飯的時間也沒有了。
雅布則是單純因為沒能和鼇拜打上一架,深以為憾,又覺得既然小曹都能跟鼇拜過上幾招,那自己的搏擊比他還強,就算稱不上打遍宮中無敵手,好歹也該是個“大內高手”了吧?於是對所有比武的邀約來者不拒,然後很快就被侍衛們聯起手來教訓了一通——
當日戰鼇拜,是他們十個打一個;現在比武,卻是二十幾個宮廷侍衛輪番上陣,跟他倆對練。雅布很快就後悔不迭,胳膊上的淤青消了腫,腫了消,斷斷續續青了一個多月,愣是沒有好全過。
“那你豈不是也......”成德驚呼,緊張地看著弟弟,卻見他噙著一臉略顯幸災樂禍的笑容,行動自如地盛湯夾菜、自斟自飲,一點兒也看不出來身上有傷的痕跡。
“彆提了,你弟弟是個叛徒!”曹寅怒道。
“就是就是!”雅布也跟道。
他們顯然不是第一次抱怨這件事,書致聽了也不惱,反而笑眯眯地說:“我這叫用智慧為自己贏取生存空間。”
“你做什麼了?”成德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