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著趙當世又舉了張良、諸葛亮、魏徴乃至本朝於謙、海瑞等一係列的人名。他特意挑選了這些民間耳熟能詳的人物來說,周文赫目不識丁,倒或多或少都有些印象,一疊聲隻顧說著“好讀書人”,聲音卻是越來越小。
趙當世看他愈加局促,乘機問道:“你且說說,從娘胎出來,見過聽過哪些不好的讀書人?”
周文赫神色一滯,徐徐報出了些人,除了秦檜等寥寥幾個曆史上有名人物,其餘隻剩什麼“村西的李貢生”、“鎮上的陳少爺”等等。說到後來,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黑黝黝的臉上難得浮出些紅來。
“數數,是你嘴裡的壞讀書人多,還是我說的好讀書人多?”
周文赫不服氣:“都指揮見識廣,知道的人多,屬下山溝溝裡爬滾出來的,當然比不了。”
趙當世依舊笑著:“如此我再問你,呂布、安祿山以至於本朝藍玉等,是何等人物?”
“這些人都是武將,都是…”周文赫啜嚅著,忽然反應過來,“全都是些歹人,算不得真好漢!”
趙當世這時收了笑容,正色道:“不錯,照前所言,武將未必忠直,文臣未必惡濁,就說時下,鄧玘、賀人龍、左良玉他們比之洪承疇、盧象升如何?”
“大大不如。”
鄧玘、賀人龍、左良玉等輩是什麼樣的人,就算周文赫沒親身接觸過,在友軍中聽聞多了也大致猜得到,說是官
軍,其實就是披上了官服的賊,就如在金嶺川與曹變蛟夾攻回營的都司白廣恩,也是做賊出身。再近些,高傑、劉良佐兩個不也搖身一變就成了官軍了嗎?這時節,官賊不分家。
趙當世沉聲道:“是啊,鄧玘、左良玉之輩雖猛,不過匹夫而已。洪承疇、盧象升等總攬數省戰局,才是我義軍真正的勁敵。論單打獨鬥,洪承疇未必就是你的對手,可論起可怕程度,遍數敵我諸將有誰能比得上他?”
周文赫目視腳尖,斂聲不語,趙當世沉聲道:“讀書人自有讀書人的用處,舞槍弄棒他們比不上咱們,可要說起讀文走筆,咱們可是大大不及他們。”
“怎麼比不上?”
趙當世答道:“軍中一應糧草分攤供應、騾馬調配,若無何先生他們儘心統籌謀劃,隻怕早便亂了套;部隊整編裁汰、編錄名簿,若無何先生他們在紙上一一列出,單憑號簽與點數,數千人的規模,絕不可能如此快速完結。故而表麵上這些讀書人做的都是些不起眼的小事,實則攸關我軍之存亡。”說到最後,不忘調笑,“周百總你現在隻不過帶了二十人,尚可記住名字分派命令,倘若日後帶個幾百人,上千人,你不將他們記下來,隻怕部下中做些鬼祟事還渾然不知。”
周文赫如醍醐灌頂,抬起頭,雙眼泛光:“原來如此,唉,屬下目光短淺,若不是都使提點,豈能明白此中道理。”
趙當世溫言道:“你手下人少,難免不覺。侯、徐兩
位千總現在管得多了,已有自悟。”這話半分不假。徐琿還好,想那侯大貴此前最是厭惡讀書人,當眾侮辱何可畏等也不是一次兩次,可如今,當上了一營千總,手底下也有了兩千來號人,卻突然發現,單憑自己以及幾個老粗的百總,竟是難以勝任管理工作。不是說他們組織領導能力不夠,實在是不通文墨,難以將軍務係統化。麵對繁多的人員,冗雜的事務,都不知該如何下手。
好在趙當世早有準備,前營、中營百總以上每人身邊都配了一到三名文書,平日裡就專門負責輔助千總、百總處理政務。侯大貴起初十分排斥,到了後來,逐漸發現其中好處,這些日子反而半點也離不開那幾個柔弱的儒生了。潛移默化下,對待其他讀書人的態度也有了改觀。
兩人又聊一會兒,周文赫心中塊壘漸消,正想告退,趙當世叫住他道:“先不急走,我這裡還有一事。”
周文赫頓步,細聽他道:“我方才說的儘是讀書人的好處,其實如你所言,這些人私底下的醃臢勾當卻也不少。咱們用他,但不可儘信他。”
“然則屬下該怎麼辦?”周文赫沒想到趙當世話鋒突轉,一時沒反應過來。
趙當世低聲道:“前麵堂上自殘的劉孝竑你也見著了,這些讀書人入我後營,鮮有心甘情願的,咱們若不時時提防,難保不會著了他們的道兒。你派些人,盯緊了後營那幾個要緊的儒生,尤其是何可畏,重點監察。”
他這話說得鏗鏘有力,顯是出於真心,周文赫聽出他
話中對何可畏等毫不信任,心下有些歡喜,但想:“都指揮禮遇那些臭老九,為得不過是利用他們,哪比得上對咱們這些老弟兄的信任。”邊想,一開始存著的不安與危機感隨之灰飛煙滅,神色不動道:“屬下明白。”
趙當世目送他遠去,轉回堂上,看著劉孝竑座椅下還殘留的點點血漬,出神無語。
在施州衛所蹉跎二日,接應了輜重隊入城,又安頓完上下事宜,趙當世才讓侯大貴帶領前、左二司繼續南下。
原以為施州兵士氣已墮,這支先行探路的兵馬可以順利開到施南一帶,孰料向南過了清江,一路上山路陡峻,極難行走,更兼關堡密布,隱匿於各地土寨、屯堡中的土人不斷騷擾襲擊,不分晝夜,侯大貴部難以寸進,銳氣儘折。拿到了幾個俘虜一看,驚詫發現裡頭不但有十一二歲的孩子,甚至還有婦女,說施南一帶已經全民皆兵也不為過。
侯大貴在東鄉五路安撫司一帶遷延三日有餘,始終不能逼近施南宣撫司,糧道也受到威脅,無奈之下隻得暫回衛所整飭。同時傳來徐琿那邊消息,亦是陷在唐崖長官司,至今未曾拿下大田千戶所。
兩邊皆挫,形勢瞬間困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