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田甘霖雙眉一湊,又搖了搖頭道:“爹爹之前從施州衛歸家便言眾土司都是榆木腦瓜,墨守成規,寧死不肯求助外人,要說得覃福同意,隻怕不易。”
田玄“哼哼”冷笑一聲,傲然道:“此一時彼一時,覃福今惶惶如喪家之犬,禦下兵力不足千數,自保尚可,外頭的事還輪得到他說三道四嗎?”
田甘霖不由驚訝:“爹爹的意思是?”
“鄧指揮既死,新指揮未至,施州衛聽誰的?
以往可能聽他施南或者忠建,現在是我容美當仁不讓!”田玄長身而立,昂頭負手。施南屢遭大敗,實力大損,散毛稍好一些,但也在唐崖、龍潭一帶焦頭爛額,剩下個忠建,實力遠不及自己,說容美已成施州領頭羊,毫不為過,“你記著,覃福的信是一碼事,咱們出兵是另一碼事。咱們出兵,打得是誅賊討逆,為鄧指揮報仇的旗號,他施南願意相助也好,龜縮也罷,半點也不能乾涉咱們!”
田甘霖渾身一凜,連道:“爹爹說的是。”
“西麵那些野人,彆看平日裡對咱們恭恭敬敬,心裡可巴不得咱們早些敗亡。若非忌憚咱容美兵力雄厚,恐早就聯袂攻來了。嘿嘿,當初坐山觀虎鬥的決定,倒是沒錯。”
“爹爹,孩兒有些不懂…”
田玄雙袖一振,靠近過來,用手搭著他的肩膀道:“孩子,咱容美田氏忍氣吞聲數十年,今朝便是振我田氏雄風的時刻。”
田甘霖錯愕地看著眼前這個因為興奮而紅光滿麵、甚至有些猙獰的父親,一時竟是有些恐懼。從小至大,父親給他的印象一直就是平淡晏然、不爭世事,他也一直以父親為榜樣,努力成為一個於外保境安民,於內詩書自娛、不求聞達的悠然人物,豈料短短
須臾間,當初的父親似乎變成了另一個人,一個完全陌生的人。但看之下,與那些醜惡的名利之徒有什麼兩樣?
隻是田玄沒有發現兒子顯露出的奇異之色,依舊沉浸在自己的計劃裡:“忠路可以借刀於趙營,咱們何嘗不能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看著貌若癲狂的父親,田甘霖心下戚戚,慌道:“爹!”但一個字出口,卻不知再說些什麼。
田玄不理他,似乎自話自說:“石砫馬氏與忠路覃氏早有仇隙,請他出兵再好不過。嘿嘿,他若想要忠路,那便給他,咱們就算與馬氏劃清江平分了施州,也不是不可…”
“爹!”田甘霖再也忍受不住,脫口叫出來,伴隨著的還有順頰流下的淚水。
田玄這才有些清醒,皺眉道:“你哭什麼?”
田甘霖咬唇硬聲道:“朝廷聖恩,封敕咱們世鎮容美,為的是希望咱們保育一方平安,造化為民。抵禦趙賊、覃逆,本是咱們分內之事,可爹爹又說什麼與馬氏劃江而治,孩兒真真聽不明白!”
受了十幾年儒家忠君愛國熏陶的田甘霖,自死也想不到,自己一貫仰慕的父親,他的本來麵目其實與覃福、覃奇勳等人無異,而且城府之深、心思之密
,有過之而無不及。忠孝節義禮義廉恥,昔日讀的滾瓜爛熟的內容在這一刻全都在他的腦海裡迸發出來,他感到自己有必要阻止父親的行動。
“爹,不可引馬氏進來,當速速派人通稟朝廷!”田甘霖急忙道。馬氏屬於四川,施州衛屬於湖廣,兩方又是土司,一旦做下了事,四川、湖光方麵短期內難以協調,到時候木已成舟,再難悔改。若請湖廣承宣布政使司方麵調兵援助,田玄就難以作為了。
“你說什麼胡話!”田玄勃然大怒,“撫台大人駐節襄陽,等派人送到信,黃花菜都涼了,哪比得上石砫就近滅火!”
湖廣巡撫王夢尹新上任,按製應當駐節武昌,但因北部流寇猖獗,便暫時呆在襄陽附近,便於節製諸軍。
“那便向周都司求助!”田甘霖不想放棄,他實在擔憂父親利欲熏心鑄下大錯,便如此提議。周元儒此時正在長陽一帶整頓兵馬,可以一請。
話音方落,田甘霖便覺頭腦一晃,伴著右頰騰起火熱,竟是給盛怒之下的田玄扇了一巴掌:“畜生,但教周都司進來,咱們還張羅個啥!你給我滾出去!”他此時已隱隱感到這個平時最為倚重的兒子似乎與自己不是一條心,慍怒中又罵了幾句。
成長至今,田甘霖還是頭一遭受到父親責打,更聽對方嘴裡不斷蹦出粗言穢語,昔年溫文爾雅、彬彬斯文的形象在這一刻蕩然無存,內心絕望頓生,“撲通”跪地,重重磕了幾個頭,淚流滿麵:“爹爹!忠路已然背君忘恩,我等若效其行,又與賊寇、叛逆何異!”
“逆子,逆子!”田玄氣得胡須亂抖,伸手要打,卻知兒子自小體弱,怕下手重了,勉強按下衝動,轉身過去,“你不必再說,寧賭上性命,我也不會眼睜睜坐視大好良機失去!”
田甘霖淚如雨下,膝行上前,抱住田玄的右腿不住哭求,但田玄心如鐵石,不為所動。堂下廝仆聞聲上來,見田玄眼色,知趣地一左一右將田甘霖拖下去。
“你年紀太輕,經驗尚淺,不曉爹爹一片苦心。”田玄黯然,悵然若失,“這幾日你就不必出門了,呆在房裡,好好想想,想通了再出來。”說著不等田甘霖再言,一揮手,示意將人帶下,“你幾個照看好他,彆再教什麼流言蜚語迷了他心智。”
田甘霖的哭聲慢慢消逝在黑暗裡,田玄歎息數聲,慢吞吞地走回案旁。此刻萬籟俱寂,四野闃然,而他的心底,反似有千餘麵大鼓,同時擂響,端的是
心旌神搖、激奮萬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