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漢子搖搖頭,皆說不知,趙當世正待吩咐,旁邊那孩子卻叫了起來:“龍有爪,人有足,胖子騎龍自北來。”一連唱了兩聲,有些音韻,倒不像臨時胡編。
他才唱完,那少婦臉色頓慌,嗔怒般在那孩子耳上一扭,意甚不安。趙當世心頭一蕩,靠近那孩子,蹲下溫言問道:“孩子,你方才唱的曲兒是誰教的?”
那少婦忙道:“這孩子有些古怪,腦袋壞了,頭領不要當真。”一句話出口,竟是字正腔
圓,聲音婉轉,與鄉野之民大為迥異。
趙當世疑心瞬起,卻先不管她,繼續問那孩子:“孩子,你說,說出來叔叔給你糖吃。”
那孩子聞言喜悅非常,手舞足蹈起來:“太好了,我許久沒吃糖啦。爹爹府裡的荔枝膏、五香糕,我最愛吃,你有嗎?”
此話一出,那少婦臉色登時大變,一把扯過那孩子,想要以裙褶遮擋,但趙當世把她手扒開,將那孩子牽了出來,並抱起來道:“好孩子,隻要你告訴叔叔那小曲兒的來曆,這些叔叔都有,你要多少有多少。”
那孩子黑溜溜的眼珠兒骨碌一轉,笑道:“真的嗎,那可太好了!”
他話音剛落,那少婦卻“撲”一下跪在了泥水中,淒聲道:“頭領,孩子不會說話,胡言亂語,請頭領發發善心,饒了他,奴,奴奴做什麼都願意!”說著,匍匐下去,豐腴的臀部被羅裙包裹出圓潤的曲線,看得一幫趙營兵士眼睛都
直了。
那孩子兀自不覺,瞪著大眼,不明白自己的母親為何作此姿態。“荔枝膏”、“五香糕”之類的蜜餞甜食,這時節尋常人家吃一次也難,隻有佳節或逢紅白喜事才拿出手招待,到了這孩子嘴裡卻成了隨意打牙祭的零食。且其言住在“府中”,全都表明此子定是出身官宦家庭,而這跪伏著的少婦,也定非尋常民女。
周文赫瞧見趙當世對自己略點了點頭,立時招呼兩名兵士撥開人群,複入裡屋搜尋。不多時,一聲哀嚎傳來,周文赫將一人從內拖出。不防撞上門檻,那人痛呼一聲,癱軟在門旁。
眾人凝神看去,見那趴在地上之人雖是遍體灰塵,可衣服材料一看就不類尋常質地,更兼肥頭大耳,絕不是食不果腹的堡民該有的體態。
那人渾身戰栗,顯是怕極了,周文赫“呸”一口道:“這肥豬躲在床後,倒是裝得了死,若不是細搜,還叫他躲了去。”
趙當世移視那少婦,此時她已經站起,神情頗有些躊躇,雙唇卻是抿得緊緊的,心中已經猜到了七八分,大聲問道:“此人是誰?說出來,咱們進屋說話。”
大雨如注,在場眾人個個都成了落湯雞,可並無一人出聲。趙當世連問兩遍,無所回應,正要耍狠,院外忽有馬鳴人鬨聲透過滂沱的雨勢傳來。多年的作戰經驗告訴趙當世,來者不下百人。
對方來得太過突然,趙當世尚未下達應付命令,早有一幫人魚貫而入。最前數人張弓搭箭,凶神惡煞:“都老實的彆動!”趙營數十騎的馬都留在外頭,想是給他們瞧見,已有了準備。
識時務者為俊傑,趙當世剛強,可並不是不通權變之人。對方先發製人,一味逞強隻是自尋死路。他沒有猶豫,乖乖應命,一聲令下,在場所有趙營兵士都將兵器丟到了地上,將手舉在胸前。
隨後一漢穿過雨霧走到近前,看了看場麵,疑道:“兄弟坐的哪座山,插的是哪杆旗?”這一句是陝西黑道中慣用切口,趙當世等人有馬有兵器,打扮卻不像是官軍,沒準是自家人馬。鄖陽現下諸寇雲集,可彆誤傷了友軍。
來人不是官軍,趙當世放心不少,隨口應付了兩句黑話,並道:“大哥是姓張還是屬龍?”在之前對話中,那孩子已經透露出了不少消息。“龍有爪,人有足,胖子騎龍自北”這一段,外人聽來也許一頭霧水,可在趙當世等老寇耳中,是熟門熟路。
陝豫等地流寇多如牛毛,能單獨拎出來稱為“龍”與“胖子”的,隻有九條龍與張胖子兩家。這龍、胖兩人都是崇禎元年就從了賊的老革命,隻不過一個陝西人,一個山西人。出生地不同,經過多年的打熬,最後卻殊途同歸,都成了小有名氣的一方頭領,同時也都成了處處不受待見的雜牌軍。
趙當世出闖營前,這九條龍與張胖子就依附於闖王高迎祥,趙當世聞名卻不曾見麵。不過,這並不妨礙兩方的相認,因為趙當世斬殺曹文詔的名聲傳遍了流寇各營,高迎祥作為李自成的好拍檔,也是不遺餘力在軍中宣傳趙當世的“光輝事跡”,以減少部下對於官軍的畏懼之情,如此一來,想必龍、胖二人不會不認賬。
那漢子懷疑趙當世打腫臉充胖子,又說了兩句高級切口。這等切口,隻在一些勢力較大的頭領間流傳,級彆較低的流寇聽不懂。好在趙當世在李自成身邊待過一陣,耳濡目染,這些高級黑話也不陌生,隨口對付過去,那漢子這才卸下警惕,咧嘴笑道:“原來是斬了曹總兵的趙兄弟,久仰久仰,在下九條龍,倒是衝撞了。”說著,揮揮手,底下那些蓄勢待發的兵士全都收了刀弓。
趙當世亦笑道:“多事之秋,誰不多個心眼?就死在九哥這等英雄豪傑手下,我姓趙的也
沒啥遺恨。”
那九條龍很是粗豪,大笑數聲,續問:“老趙,我聽人說起,你進川了,怎麼又到了這裡?”
趙當世搖搖頭道:“此事說來話長,待有機會,再向九哥細細道來。”
九條龍拍拍他肩膀道:“老黃也在不遠,你經曆川事,他想來會感興趣。”接著補一句,“咳咳,老黃叫順了改不過口,就是黃龍,你聽過吧。”
搖黃十三家,來源之一正是這個“黃龍”,誰人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