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話,這幾年我不敢與旁人透露分毫,隻對你一人說過。”那老漢講了許多,口氣突然輕鬆了
不少。可以料見,這樣的擔憂如山般積壓在他的心頭,若不找個人傾訴傾訴,實在是難受得緊。即便說出來於事無補,可也減緩了許多壓力。
這老漢隻不過是大明境內千千萬萬的黎庶之一,可以想見,像他這樣的人,這樣的事,絕不會是個例。無數的個人與家庭在亂世之中掙紮在精神與身體的雙層煉獄中,發出最卑微的呼喊。而當這些微弱的呼喊漸漸彙集到一處,為求生與希望響起,那麼它們就將迸發出最強有力的呐喊!
龐勁明呆呆的想了很久,直到那老漢招呼他:“後生,被褥鋪好了,你先拿布擦擦身子。”
拿過抹布後,龐勁明卻沒有立刻動手,忍不住問道:“阿翁,你留晚輩過夜,隻是為了說這些話嗎?”明人不說暗話,龐勁明相信這老漢是個好人,但僅憑這個就能讓他冒著“通賊”的風險收容自己,隻怕沒這個可能。如果真的隻是因為善良,那這個老漢就不是人,而是菩薩。
那老漢咧嘴一笑,露出殘缺不全的牙口,道:“你這個後生倒是個實在的。”
龐勁明拱拱手道:“請阿翁見諒,晚輩心事重,不搞清楚,睡不踏實。”
那老漢點了點頭,道:“你稍等。”說著,轉身到了屋角,那裡光線射不到,他便摸黑在旮旯裡找了一陣,然後拎出一個長條形的東西。
東西到了近前,龐勁明發現形製上似是一把刀,但外麵包著灰布,便問:“這是刀?”
那老漢沒說話,將細繩一解,灰布立刻滑了下來,燈火下,一柄精致的雁翎刀熠熠生輝。
龐勁明看得眼睛都直了:“這,這刀…”他委實想不出,這樣一個破舊的屋室內竟然會有著如此寶刀。
那老漢很快將刀又包了起來,道:“這兩個月褒城內外巡防甚嚴,我那二兒或許沒得機會,許久未來了。我心中的主意,也難和他道明。後生,你既是城外的,可否找個機會將這把刀交給我兒?他見了刀,自知我的意思。”
龐勁明遲疑道:“這…人海茫茫,我如何尋他?”不過又道,“你說他在小紅狼手下做事,這倒是個線索。”
那老漢應聲道:“這便行了,後生,這刀我這裡是留不住的,你若能尋到我二兒,就將刀給他,若不成,這刀你自己收了就是。”
龐勁明聽他語速加快,似乎急於將刀給出手,心中起疑,道:“這刀…”
那老漢笑笑道:“小廟難容大佛,這刀本就不合放我這破屋吃灰。夜快深了,你趕緊擦擦歇了吧,要不驚擾到左鄰右舍,保不準出什麼岔子。”
龐勁明見他不願明說,便也不再追問。對方到底幫了自己一個大忙,不過一把刀,接了就接了,還能吃了自己不成?想到這一節,不再擔心其他,說道:“阿翁仗義,晚輩豈有推辭之理!”
那老漢聞言,始才由衷笑了:“這便好,這便好。”
因為打定主意明日一早就起來探訪,龐勁明將外衣卸下擰乾,晾在架子上,草草擦乾了身子,就臥倒了鋪上。這時,他想起一事,對站在油燈邊上的老漢說道:“阿翁,你適才說有三子。長子、次子都說了,還有一個去哪裡了?”想了想續言,“這床被褥,莫不是他的?”
話一出口,龐勁明就驚見那老漢臉上猛然一緊,隻是油燈同時被吹滅,那抽動的麵容在眼前一閃而逝。
隻聽那老漢顫抖著聲音道:“不,這不是他的
,他的事,我也不想再說…”
龐勁明自知失言,複無言語。側躺合眼,心中盤算著明日該如何是好。過了一會兒,隻聽床榻上那老漢道:“我櫥裡還有一套乾淨的衣服,你明早換上,我擇機送你出城。”
龐勁明自不會和他說想好的計劃,隻道:“我看這褒城上下防守甚為嚴實,出去怕是不易啊。”
“嚴實?”那老漢不知為何,忽地譏笑起來,“不過是些紙人泥偶,自欺欺人罷了。”
龐勁明覺察到關鍵點,立刻打點起十二分的精神,豎著耳朵,問:“什麼?城上下如此多的兵力駐守,怕是有哪路的總兵至此協防,才有此等氣象啊!”
那老漢乾巴巴的嗓音從黑暗中傳來:“咱們這種僻陋小城,哪有什麼總兵看得上眼?”停了停,接著說道,“艇鮁你見過嗎?就那麼大點的魚,遭敵時卻可使身子脹大許多,以此恐嚇對手。然而,若敵強來,終究難逃一死。”
龐勁明這下再也躺不住了,骨碌坐起身來,愕然道:“阿翁的意思是,這城裡的兵…”
漆黑一片中,那老漢未再回應,隻是長長打了
個嗬欠,咂著嘴道:“人老不中用了,燈一滅,就困倦的很。不說了,不說了,先困了。”
龐勁明呆坐在鋪上,聽著屋外劈劈啪啪的風吹雨,心海翻騰,他現在是無比慶幸,自己來褒城的這一趟沒有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