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近兩三年來,李自成在義軍中的威望上升的很厲害,就連官軍的書牘間,也常有將“闖賊”一詞於闖王高迎祥和闖將李自成之間混淆不清的情況出現。而現今世人所謂大寇,也僅僅隻將他擺在高迎祥下一級的地位,高迎祥一死,實際上他已與張獻忠等並駕齊驅,成為當世一等一的強寇。
流寇之基在於陝,尤其是這大半年來,高迎祥等巨寇為了自保相繼離陝,隻有他作為領導人堅持在陝中與勢大力強的官軍周旋,如此堅韌強硬的作風,進一步增加了他的聲威。
所謂強,一者硬實力,一者軟實力。硬實力在
於領導者自身的素質以及手下班底的能力,軟實力則在於號召力。李自成沉毅堅強,手下將領放在一般流寇中,也屬佼佼,他們組成的這個班子能在這幾年的大風大浪中堅持下來,保持凝聚力,就是硬實力的最好證明。軟實力則更不必提,早年不沾泥張存孟手下號“闖將”者甚眾,到如今,隻有當初的“八隊闖將”李自成獨自擔負起了“闖將”的名號。這與八大王張獻忠實則有些相似,因為此前,尚有“南營八大王”、“八大王”等諸多雜號並存,張獻忠的“西營八大王”並無特殊之處。然而,也就是這兩年,人提“八大王”,均已心中暗屬張獻忠,此足顯軟實力在於人心中的影響力。可以這麼說,隻要李自成、張獻忠的班底不滅,就算慘到隻剩下十幾人,但凡有一線喘息之機,於山頭插上一杆旗,依附者登時趨之若鶩。再往深了說,就如投資,投錢尚且猶豫,到了投命之時,自然是李自成、張獻忠這樣的對象更能提供足夠的信用,令人感到足夠的保障。
所以,李自成現在的境遇再慘,也不是什麼打緊的事。看到他背後因為堅守陝西而聚集起來的極大
威望與人氣,才是正確的視角。在這麼個聲威如日中天,以至於洪承疇“專剿自成”的環境下接過“闖王”的大旗,時機恰到好處。
第二,正如頭一點所言,李自成現在部曲被削弱的很厲害,仔細算過來,手下能用之兵,已不足萬數。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以這樣的實力爭雄天下,顯然是不夠的。“闖王”是什麼,是被天下人公認為流寇第一人的頭銜,隻要得到了這個稱號,就像給滿是野草的局勢丟一把火,讓原先因高迎祥失利而心灰意冷的流寇們心中的熱情再度高漲。人在失去目標時很容易迷茫而陷入泥沼,但隻要出現了新的目標,也很容易被再次吸引。
李自成就是抓住了這一點,希望用最為響亮的名號來為自己牟取最大的利益。雖說成為“新闖王”後會遭到官軍極大的關注以及更為猛烈的清剿,但他李自成怕過什麼?此前就已經遭到陝地各路官軍的窮追猛打,局勢再差也差不到哪裡去,所謂“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罷了。在第一點的基礎上利用“闖王”之號擴充實力、恢複元氣,環環相扣,非李
自成這樣的梟雄不能為,況且從“闖將”過渡到“闖王”,連官軍都時常將二者混淆,在大部分人看來,也十分順理成章。反過頭看,陝中的各自為戰著的諸家流寇,也需要一個強有力的領導力量依附,帶著他們撥雲見日。
第三,其實是至關重要的一點。如果說前兩點都隻能算是李自成的一廂情願,那麼這一點就足以影響他是否能先成功邁出成為“新闖王”的第一步。先看形勢,現在陝西,能叫得上號的流寇,無非闖將李自成、蠍子塊拓養坤、過天星惠登相以及這裡的趙當世。而這幾人中,拓養坤因為前次投順官軍,威望、實力皆大損,惠登相也是兵不盈萬,都失去了對於陝地的話事權,捋到最後,陝西能撐開場麵的兩家,隻有陝北的李自成與陝南的趙當世。而趙當世新近因火並闖營、力克兩縣而名聲大噪,在陝西的知名度也急劇上升,尤其是手下兵強馬壯,這些加起來,都無法讓李自成忽視他對於局勢的影響力。說開了,如果趙當世不願意接受李自成的“領導”,想另起爐灶,那麼對李自成現階段接任“闖王”的阻力無疑是巨大的
。所以,李自成就派了與趙當世打過多次交道的親信田見秀來交涉,想以最小的代價換取趙當世的支持。趙當世會不會支持自己,李自成不敢打包票,但他可以確信,若是拓養坤、惠登相實力俱在,甚至高迎恩、拓攀高未敗,那麼他想成為“新闖王”的機會絕對不會像現在這麼有把握。
趙當世沒有第一時間回應田見秀,他心裡清楚,李自成就是日後的“闖王”,而原本的曆史也證明,李自成足以擔負起這個名號,但他現在考慮更多的是,一旦李自成成為“新闖王”,那麼作為支持者的自己,是一個什麼樣的地位,趙營往後,又該如何自處?
既不要加入李自成,也不想與李自成失去關係,對於趙營最有利的一個狀態,就是保持在兩端之間。可是如何安排,才能完美做到這一點?
田見秀似乎是看出了趙當世的疑慮,他走近兩步,轉身環顧帳內眾人,朗言:“諸位,李闖王有令,自今日起,‘闖將’之號,由趙當世繼承!”
一石激起千層浪,偌大帳內,頓時鼎沸。
眾人驚訝萬狀,趙當世也不由張大了嘴。
田見秀不愧是聰明人,短短一句話,就道明了趙營今後的身份。從前“闖將”李自成與“闖王”高迎祥是什麼關係?合作而已。趙當世若是接受了李自成拋出的條件,那麼不但在身份地位上不再尷尬,還能獲得一個名分,順理成章地爬上一流強寇的行列。名號對於李自成重要,對於趙當世,又何嘗不重要?他這些年屢遭白眼的症結之一,可不就是籍籍無名?有了李自成的承認,那就無人再敢對他在流寇中的地位提出質疑與挑戰。
雙贏之事,何樂不為。趙當世重信重義,本就念著當初李自成對自己的好,這時候接受,再合適不過。
隻是趙當世還沒有從心態上調整過來,半晌間兀自有些暈頭轉向,那邊侯大貴早就迫不及待,當先跪下,口道:“闖將之名,都使當之無愧!”
他一跪下,帳中稀裡嘩啦,立刻跟著跪倒一大片,幾乎所有的軍將都懇求道:“闖將之名,都使當之無愧,切莫再猶豫了!”
趙當世轉目瞧了一眼覃奇功,見他也對著自己暗暗頷首,定了定心,終於道:“諸位請起。承蒙青眼,我趙某人今日就厚顏一次,受了此號。從今而後,必以‘闖’字自勉。若有愧對之處,諸位隨時可用利劍,取我項上人頭!”
說到這裡,複對田見秀道:“闖王厚意,在下感激不敬!今後但有驅馳,我趙某人絕無推辭之理!”
田見秀撫掌喜道:“自今日起,李闖趙闖便為一家。兩家攜手,何愁陝中群醜不平!”
當下帳中一片喜悅,如侯大貴這般的,更是高興地幾乎要把帳頂都掀個底朝天,趙當世笑著,卻隱隱感到,一種全新的壓力,襲上心頭。
過了好一會兒,熱烈的氣氛才慢慢息止。趙當世忽然歎了口氣,道:“闖王垂愛,我卻擔憂,有負他的恩情。”
田見秀疑道:“周清都死了,掌盤子還擔憂什麼?”
趙當世搖著頭,輕道一句:“沔縣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