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有你?”蒲國義知道傅夢帝下麵不過二三百人,一這麼點人防河,怕是凶多吉少。
“非也,還有老黃、老易。”傅夢帝說道。這兩人一個叫黃世俊,一個叫易謙,都是川北的雜牌軍,他們加上傅夢帝部,勉強有個八九百。
蒲國義這才微微放心,說道:“老傅,這仗打完了,記得還來我家吃酒啊。”
傅夢帝笑道:“那是自然。”二人沒再多說,就像逛街也似擦肩而過。表麵輕鬆,實則在
這戰前巨大的壓力下,他二人心中均無比壓抑。那一聲聲號響,那一麵麵大旗,在他看來是無比令人焦躁與心悸。隻是,他們都是老行伍了,都很懂得控製自己的情緒。
走出兩步,蒲國義頓住腳步,轉身望向漸行漸遠的傅夢帝。此時此刻,他突然有種衝動,很想喊一聲,叫住這個相交多年的摯友,再看看他的臉,握握他的手。他清楚,這一彆,兩人隻怕再也沒有一起喝酒扯皮的機會了。
然而理智還是控製住了他幾乎噴湧而出的情緒,左右兵士瞧他神色有異,不免問詢:“守備大人,可是有話對傅千總說?”
蒲國義心一沉,搖頭道:“沒,咱們快走吧,遲了恐延誤戰機。”
眾人繞過幾個街道,沿路挨家挨戶都閉緊了門扉,渾若無人。但不時乍起小孩的啼哭,還是表明,看似空寂的房屋內,還是躲藏有百姓。小孩哭過,往往隨之而來的,必然是大人們凶狠
急促地斥責。蒲國義聽著孩子被責打威脅的啼聲,想起自家年幼的孩子,鼻頭酸酸的。
又走兩步,一戶門前,卻有個老者顫巍巍在雜石堆中翻出一個破舊的耘爪。值此全城戒嚴時節,百姓無批準絕不可隨意上街,即便走出房屋一步,也是重罪。幾個兵士見狀就要上去嗬斥驅逐,但被蒲國義攔了下來。
他三步並兩步上去,幫那無力的老者拔出卡在縫裡的耘爪,和氣道:“老丈,街上不太平,還是入屋為好。”
那老者本見一批兵士氣勢洶洶趕過來,心裡叫苦,這時見是蒲國義,登時放心大半。蒲國義為守備官,事上隱忍,待下謙和。又好路見不平,在廣元因各部進駐魚龍混雜的這段時間裡,遇上霸蠻的兵痞沒少給城中百姓撐腰。且他為人豪爽,肯仗義疏財,是以無論在軍隊還是百姓中,都很有些好名聲。像這個老者,膝下三個兒子都在蒲國義部中當兵戰死,所以蒲國義對他尤為
照顧,幾乎月月都拿出部分薪俸救濟孤苦無依的他。
“家裡沒柴火了…”那老者神色黯然,“我瞧著這耘爪上還有些短木,就想拿來燒。”
城中備戰,百姓家中絕大部分的木柴,都在幾日前給官府當作軍資的一項征用了。這老者本就貧苦,因這沒了薪柴,忍饑挨餓了兩日,終於忍受不住,冒著生命危險出來尋覓可燒之物。
蒲國義招呼兵士取了些乾糧交給那老者,勸道:“老丈,你拿著這些先吃。捱過了這一段,我再來探望你。”
那老者連連點頭,褶皺密布的眼角似也有些濕潤。他嘴裡不斷重複著“好,好,好”,到了後麵,才算說出話來:“蒲守備,你是好漢大英雄,有你去,定能殺的那些剮千刀的賊寇屁滾尿流!”家中物品被無情征用、三個兒子先後戰死,這位老者半點也不怪官軍官府,相反,他對流寇深惡痛絕。
“好…”蒲國義張著嘴,木然應道,可卻覺這番話有如尖刀,一刀一刀紮入了自己的心口。他忽而想說一聲道歉的話,隻是話到嘴邊,自個兒又溜了回去。
目送老者入屋,蒲國義拖著沉重的步伐走到菜市口。這裡是廣元縣城的中心地帶,四通八達。由此轉北直走,即可到達北城門。
菜市口站著一排兵,還有幾個光著膀子,抬著大木桶往地上衝水。蒲國義發現,地上好像殺過豬也似一片殷紅,血水混著汙水,肆意橫流。
不過,眼下在廣元哪裡還有肥豬可殺,蒲國義心下了然,這裡定是剛殺了人。
“死者張鐘、彭大道。罪狀,喪師敗績。”負責現場的是侯良柱身邊的一個親信,麵對蒲國義的詢問,他淡淡回答,同時指了指擺在不遠處案板上的兩個包裹,“他們的頭在那,待會拿去給侯帥驗看,就要用石灰處理了,再送到成都
報備。”
張鐘、彭大道都是侯良柱軍中將領,聽說兩日前,他二人先後率眾出戰東麵禦賊,反而給賊寇的馬軍數次擊敗。侯良柱怒其二人無用,召回殺之,一示軍法無情,二也未嘗沒有在戰前殺雞儆猴、威懾全軍的意思。
頭顱所在不遠,停著輛板車,上麵蓋著茅草,不看也知,茅草之下,必是張鐘、彭大道二人的無頭屍體。蒲國義雖然與他們沒什麼交情,可同在侯良柱手底下當差,在麵臨極大的壓力當口,不免產生兔死狗烹的同病相憐之感。
“走吧。”蒲國義在菜市口停留片刻,耳聽北麵的鑼鼓震天,號角大作,招呼尚自嘖嘖驚歎的手下兵士們離開。
穿過一道幽深的小巷,視線豁然開朗,青磚包築的廣元北城牆赫然在目。
蒲國義深吸一口氣,撫平心境,昂首挺胸朝前走去。那裡,一排排一列列的官兵自城頭而
下,密密麻麻布滿了所有的空地。城頭迎風飄揚的十餘麵各色大旗幾乎遮蔽了半邊的天空,讓巍然的廣元城樓顯得更加莊嚴渾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