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當世聞言一愣,隨即想起昌則玉的履曆。他最早追隨王嘉胤,而後輾轉騰挪這許多年,其實都沒有跳出王嘉胤以及王嘉胤餘部的係統。如果按崇禎元年數大寇並起來劃分最原始的流寇內部態勢,那麼王嘉胤、張存孟等其實和高迎祥、神一元等分屬不同的流寇係統。按小了分可以說是地域上的派彆,但按大了分,也可說是流寇邊軍係與農民係的不同。
張獻忠雖然是崇禎三年才起事的“晚輩”,但按照部隊成分看,與流寇邊軍係更加親近。而且其人自起兵始,都是獨立成營,從未依靠歸附過任何人,是以,昌則玉在王嘉胤那邊玩得再風生水起,實則和張獻忠等的交集並不大。
不過縱然如此,昌則玉好歹一直遊走棲身於流寇集團的“上層”,知道的事,無論如何也比趙當世這種常年在底層打滾的泥腿子來得多。
“此人乃延安府膚施縣柳樹澗人氏,早年乾過多種營生,也當過兵戍過邊,但到底生性不羈,最終落草。崇禎三年在米脂起事,初號‘八大王’,後為與清澗人稱‘南營八大王’的區分,故名‘西營八大王’。”昌則玉邊想邊說,“西營初成員多為大盜響馬,張獻忠又以曾為邊軍之便,延攬了不少明廷邊軍軍將入夥,部眾戰力頗強。崇禎四年王嘉胤死於曹文詔手,他與曹操、老回回等共推王自用為首。我在那時,與他有過往來。”
昌則玉曾是王自用的謀主,當初王自用能上位,壓服眾寇,離不開昌則玉的謀劃。昌則玉在內支持,張獻忠等在外支持,兩邊合作,才有了王自用後續號稱“紫金梁”,一躍成為王嘉胤之後新一代群寇之首的結果。
“以軍師之見,此人如何?比之李自成如何?”趙當世問道。他知李、張皆為不世出的梟雄人物,但那隻是基於對原本曆史發展所產生的看法。他很想知道,不知道原本曆史軌跡的昌則玉就目前為止對二人的評價是怎樣的。
“這......”昌則玉聞言沉吟,看得出,對這二人的比較,他也需要考量。
“哈哈,一時興起隨口問問,軍師不必較真。”趙當世笑著說道。
昌則玉似乎並沒有因為趙當世的解釋而轉移思緒,他又考慮了一下,鄭重而言:“以我愚見,明廷為鹿,天下共逐之。遍地宵小,皆為狐犬豺狼,充其量最多不過熊羆而已。李、張人傑,出於人上,可稱獅虎。”
“獅虎?”
昌則玉頷首:“李自成為獅,堅韌不屈,且能聚群力,善於服眾;張獻忠為虎,凶狠狡猾,且霸道蠻橫,從不屈人下。”
趙當世若有所思道:“獅虎乃百獸之王,軍師以此比喻二人,足見重視。”末了,半帶調笑加問一句,“獅虎都給他倆占去了,且不知按百獸而比,我在軍師心中,分屬何者?”
他本以為昌則玉將百獸中最尊者都說去了,是個難得的失誤,正打算看他尷尬,豈料昌則玉半點猶豫沒有,幾乎脫口而出:“縱獅縱虎,厲害頂天了不過在陸上逞逞威,何足道哉!主公非常人,怎能以尋常走獸相比?我之見,比起當時群雄,主公當之無愧,就是騰於九天之上的飛龍!”
趙當世“啊”了一聲,麵現訝異,沒想到自己“作繭自縛”,一番話到頭來令自己尷尬。
昌則玉麵不改色道:“主公,屬下虛活這四十餘年,也算曆經人事,目前興風作浪於明朝天下的諸多強人也七七八八見過個遍,及至遇到主公,方知超凡脫俗之含義。李、張雖強,也隻是一時之盛,以主公之才德,才是能夠開數百年
太平的真命英傑!”
趙當世連聲道:“軍師過譽了,軍師過譽了!”心想你這廝舌燦蓮花,奉承褒獎之言信手拈來,幾乎展現於無形,如此能耐,無怪當初王自用心甘情願對你言聽計從,我不是王自用,可不吃這一套,想完續道,“我趙某沒那麼遠大的理想,走一步看一步,隻求為自己、為我趙營上下每一名將士都某個好的歸宿,便心滿意足了。”說完,笑了一笑。
昌則玉長眉一聳,抬眼瞅了瞅他,繼而默然將視線下移,沒再說話。
趙當世重新挑起話題道:“前麵說到張獻忠,軍師說他是虎,看來不好對付。”
昌則玉點頭道:“不錯,此人性格剛烈,報複心極強,更兼極善於應變。若與他結下梁子,不是善事。”
趙當世思索了片刻,說道:“那你看著這張獻忠來意,是敵是友?”
“怕敵大過友。”
“哦?此話怎講?”
昌則玉正色道:“李自成與張獻忠相惡,想必主公也知道。而今主公與李自成過從甚密,一個為闖王,一個為闖將,張獻忠心中,自然會有抵牾。”
趙當世挑眉問道:“你說張獻忠認為我是李自成那邊的人?”
昌則玉一捋美髯:“不是我說,此世人皆知之事也。主公不但在老闖王死後公開支持李自成繼任闖王,更在漢中策應其避難,而後二營又一同入川作戰,如此作派,張獻忠就算不相信主公是李自成一派也得相信!”
“這倒是墮入李自成彀中了.....”趙當世目關移下,頗有些落寞。此前,他竭儘全力想與闖營撇清關係,誰知萬般努力下,好歹沒被闖營吞並,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再怎麼避免,也無法改變外人眼中自己是闖營一係的看法了
。
這倒不是說趙當世看不上闖營,恰恰相反,能傍上闖營,是趙營最大的福氣。隻是這份福氣,放在當下卻不太好使。
眾所周知,近些年,李自成一直待在陝西發展,即便聯營而動的最親密戰友高迎祥都率部出了外省,他也巋然不動。反之,張獻忠、羅汝才等部卻縱橫陝外數省直到現在。流寇中,以陝西出身的勢力最大,所以,每到外省一處,本地的土寇山賊都會望風披靡,尋求依附。本來,在豫、楚等省影響力最大的非高迎祥莫屬,但他失手後,產生了權力真空。陝西、四川不必說,經過激烈角逐,最終是李自成與趙當世勝出成為最大的贏家,而河南、山西、湖廣等地,闖王遺留下的權力則被張獻忠、羅汝才、馬守應三人瓜分。這三人中,又以張獻忠為第一。
羅汝才與李自成關係一般,趙當世也沒過接觸;馬守應與李自成算有些交情,但一來距離
遠,二來實力不算太強,現階段也不頂用。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趙當世到了湖廣,實際上就是到了張獻忠的地盤。既如此,與李自成關係再好也不好使,甚至有可能壞事。所以,昌則玉說出張獻忠懷有的敵意或許大於好意並非空穴來風。
“一山不容二虎,張獻忠目前被官軍逼入鄖陽山中,發展本就艱難。我軍再來,豈不就是虎口奪食?”昌則玉直搖頭,“再看那張可旺,再怎麼巧言令色,終究難掩心中忐忑。”
趙當世不語,張可旺雖然少年老成,但再老成畢竟缺少經驗閱曆,無論怎麼遮掩,遇上趙當世、昌則玉這樣老謀深算之人依舊無所遁形。他心中有鬼,趙當世打從見他第一眼是就看出來了。
隻是,趙當世卻懷有另一種想法。這想法的由來,當然不能和昌則玉明言。說白了,便是趙當世知道此時的張獻忠在打什麼主意。同時也能預見,張獻忠將要做的,必將會是一個出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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