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來得何其遲也!”趙當世笑著迎上去,左右眼神示意,負責引人入室的周文赫會意,當即轉身掩門而出。
其時夜色已濃,但室內燈火通明,亮如白晝。姍姍而來的左思禮顯出幾分訕色,搓著手道:“小人但怕白日間語態多有冒犯,令大人不喜,此前實是忐忑。”
趙當世與他分彆坐定,笑道:“先生有難處,趙某怎會渾然不知其意。此事還得先讚先生睿智,若非多次提點,以趙某之愚魯,恐怕當真鬱壘難解。如今閒雜人等皆退散,隻你我二人,正好暢談。”
左思禮慚道:“早知大人如此秀慧絕倫,小人就該更從容才是。”說著輕搖其頭,“看來左帥之言句句為實。”這時候,倒沒了遮掩,率先把話給說開了。
趙當世笑笑道:“果然先生是左帥的體己人。實不相瞞,趙某欽慕左帥神儀已久,隻恨當初官賊殊途,難以相見。現先生在,可一解我渴。”旋即問,“但不知左帥說過些什麼?”
左思禮道:“左帥曾說,放眼當今天下,能稱英雄豪傑者屈指可數。大明獨占七分,其餘三分則散於四海。”
趙當世皺眉笑著說道:“以我大明江山之廣博、人才之繁盛,本該一囊宇內群雄,怎麼居然也隻能占有天下十之其七的英雄豪傑,敢請教另三分又作何解?”
左思禮答道:“左帥本人即是當是一等一的人物。他既有此格局,見人見事自不會像那些坐井觀天之輩。”說到這裡,聲音一振道,“以左帥高見,此三分,兩分在於流寇,一分在於關外。”緊接著繼續補一句,“然而現下大人已然棄暗投明,貴為我天朝重將,那麼論英雄豪傑,我大明可占八分,流寇、關外各占其一罷了。”
趙當世略略一想,道:“能得左帥青眼,趙某受寵若驚。然而既然說到了這裡,便讓我猜上一猜其餘二分的殊榮花落誰家。”
在左思禮微笑注視下,趙當世往下說道:“那關外的一分,不消說,定然是如今建奴偽帝了。他雖坐享老奴之成,但上位以來征蒙古、伐朝鮮、一統諸部,不斷開疆拓土甚至隱有與我大明分庭抗禮的氣勢,這般銳意進取的豐績,足稱英豪。”
左思禮應和道:“趙大人眼界不凡,小人佩服。這一分,的確無誤。”
趙當世又猜:“那麼另一分,難道是......西營的八大王張副將?”他故意沒有說李自成,一來他知左良玉與張獻忠瓜葛較多,二來當前李自成在陝西的處境並不妙,恐怕在左良玉眼中,還不夠格。
但是左思禮卻道:“大人錯了。最後這一分,不是張副將,而是李闖。”並解釋,“大人難道忘了,張獻忠與你一起歸順朝廷,已不複為流寇。況且其人雖素稱勇猛,可在我左帥手下屢戰屢敗,全然無法入圍。而羅汝才、馬守應之流更不足道,是以流寇中唯有李自成,在左帥眼中可堪英豪。”
趙當世尋思:“張獻忠之所以為左良玉所輕,恐怕是因當初的殺兄之仇。但他既能縱覽全局,看出黃台吉、李自成有成為天下人的資質,當真有些眼界。”左良玉目不識丁,也沒有煊赫的背景,能一步步達到今日氣象,自有其出類拔萃之處。隻通過與左思禮的短短幾句交談,趙當世敢肯定,左良玉必是一個對形勢看得很清楚,且頗能順勢而為的人。和這樣的人打交道,從某種意義上說,會簡單不少。
左思禮看著老實巴交,卻很健談,趙當世與他
閒聊了將近有半個時辰,都不覺疲乏。到後來,隨著交流的深入,二人的內容漸漸轉向正題。
正題很簡單,僅半刻鐘不到,左思禮就將始末原原本本說了清楚。
原來這棗陽縣不單是個交通要衢,自然資源也很豐富,且不論縣內擁有麵積廣大的膏腴土地,就縣西南的青山、黃土堰二地皆產銀礦,產量相當可觀。
然而正題的焦點,卻不在這兩處銀礦,而在鹿頭店。
“此二礦坑近些年已有枯竭之色,想來開采時日無多。誰料就在半月前,大阜山又新探出了銀脈,說是所蘊甚巨,如若開采,獲利可想而知!”左思禮眼光炯炯,說罷喟歎一句,“怕真是龍興照拂,蔭庇此縣。”鹿頭店正東倚大阜山,與山中銀脈自也近在咫尺。
這麼一來,趙當世算是明白了這左思禮的來意,十有八九是左良玉看上了大阜山的這處銀礦,想插一手撈些好處。
其實有明一代,對於采礦業基本是持消極態度。朱元璋甚至曾直截了當說:“銀礦之弊,利於官者少,損於民者多,不可開。”所以明朝開國初期,涉及金、銀、銅、水銀等礦業基本照搬前代正常生產,
並嚴禁民間私采,縱然是官府,也隻“間或差官暫取,隨即禁閉看守”。洪武之後禁令方開始鬆懈,例如永樂、成化年間都來湖廣“大開礦采”。規模盛時,在武陵等十二縣即開“二十一場,歲役民夫五十五萬”。所以湖廣采礦之業早有前例。當今律令廢弛,利益當前,左良玉敢以一武官身份犯禁,亦不足為奇。
“左帥國之棟梁、深明大義,自從軍至今,心中所想,無不是為百姓謀福祉、為朝廷分憂難。然而賊勢披猖,其餘官將暗弱,左帥要以一己之力撐起我大明的半邊天又談何容易。常言道‘巧婦難為無米之炊’,要繼續保我明土之太平,不可無左帥,而左帥又不可無錢糧以資兵將驅使效力。因此特差小人來鹿頭店,為大阜山銀礦作計議。”左思禮滔滔而言,似乎在他心中,大明朝的天下全抗左良玉一人肩上,他看到趙當世不住點頭,心中滿意,轉言道,“然而左帥急公好義、周人之急的秉性世人皆知,而今貴營初來必定亟需軍資,他素敬大人為人,故而便也設身處地想到了貴營的難處。因此打算,將這銀礦之產出,與貴營相分。共得好處以資軍用,攜手匡扶我大明江山。”末了,更添一句,“若換作旁人,得不到他老人家青睞,是絕不可能得到這份照顧的。”
趙當世邊聽邊想:“這左思禮說得好聽,可剝
繭抽絲不過是左良玉憂慮我進駐鹿頭店獨吞了大阜山銀礦的好處,才派這左思禮來提個醒。”但是,想到這裡,不禁觸動了他這幾日一直在思慮的一件事。他為了這件事,前前後後與昌則玉、侯大貴等營中文武商談不下十次,至今尚未能定計。左思禮此來,正有不謀而合之意。
這件事,歸結到底就是一個字——錢。
從前趙營依舊為寇時,趙當世雖說也時常為錢糧問題所困,但總的說來,那時候部隊處在一個不停流動的狀態,對於軍資錢糧的短缺其實還比較好解決。無非就是多抄掠或者是暫時降低將士的生活成本,最最簡單的開源手段罷了。非常時節,營中上下對困境常心理準備,所以每每遭遇難關,咬咬牙都能挺過去,可是,這樣的情況,隨著趙營歸順朝廷,獲得了暫時的安定而不複存在。
錢糧使王來興與內務使何可畏曾給趙當世細細算過賬。
首先,這時節不論那些整日價蒼惶度日、飽一頓饑一頓的流寇,單論明廷普通野戰官軍的平均薪資水平,大抵可視作日銀三分加日米一升五合,若是馬軍則額外要加日銀二分、日草一束、日豆三升等等。
趙當世接受招安後,放言要“全軍同享富貴”
,承諾先將兵士待遇與官軍持平,所以立下軍令,將軍資白紙黑字寫了下來,以安軍心。具體每名普通兵士日銀二分、日米二升,米按日給、銀按月結。這樣的條件,隻要能堅持實現,其實比經常遇到欠餉缺糧的陝、豫官兵們要好上不少。
之所以要這麼做,趙當世也是未雨綢繆。湖廣勢力紛雜,就看官軍中,表麵其樂融融,相安無事,其實私底下互相攻殲、互撬牆腳的事從來不絕。倘在待遇上與彆家營頭相去甚遠,軍隊的凝聚力可想而知。而且失去了以對抗官軍、劫掠屠城為的激勵手段,一旦兵士在艱酸的條件下倦怠,軍心很容易動搖,再想將一落千丈的失望重新振作,必然要付出極大的代價。再有一點,便是趙當世體恤兵士,他認為吃飽飯是兵將們天經地義應該享受的最基本權利,如果主帥連全營上下的溫飽都解決不了,那便不配統兵馭將,也沒資格奢望沙場折桂。簡而言之,他趙當世可以受委屈,趙營的兵“不能受委屈”。
趙營當前三軍一營,總計有一萬出頭的人,馬軍將近一千五百。縱然將這些人全算成是最基本的步兵,將米、豆等全都折合成錢,趙營每個月也要為這一萬二千人支付將近二萬兩銀子的開銷,依次一年下來,加上其他雜項開支,軍費會在二十五萬兩上下浮
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