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手中茶杯,長身而立,“林大人巡按湖廣也有段時日了,自知湖廣尤其是楚北之地之複雜形勢。而下,楚北有西營,張獻忠之人若何,大人也曾見過,不必陳某多說。河南、承天府等地巨寇,亦自北南對我楚北虎視蠢蠢。僅憑我襄陽府守軍,如何能鉗製多方賊氛,因而要維持楚北之穩定,趙營便如定海神針,動之不可。我勸大人作正確之舉,非在於此案本身的小事小非,而在於此案處理的後果對於整個楚北形勢影響的大是大非。”
林銘球聽了這話,若有所思,垂首不語。
陳洪範進一步道:“我與熊總理皆以為投誠諸寇中,唯有趙營忠心赤膽,可為倚靠。林大人巡視楚中,可曾見過趙參將?”
林銘球麵不改色道:“未曾。”但心中想到的卻是趙營的傅尋瑜在自己巡視西營時暗中饋贈禮物的場麵,“不過也從各處聽聞過趙營的果勇忠貞。”
朱翊銘亦道:“趙參將小王見過,是為國為民,一心保我襄陽安穩的真棟梁。”
陳洪範又道:“況且此案梳理至此,褚犀地惡人先告狀之舉明確已極,實無必要再畫蛇添足、再去徒費精力調查什麼原委。趙參將為人忠厚,隻求一個公平正義,想來朝廷給他一個公道,他亦不會對褚犀地苦苦相逼。”
話說到這份上,林銘球再遲鈍,也聽清了陳洪範的弦外之音。書房內氣氛再一次凝固,雨聲在這一刻似乎顯得格外的響。須臾,默然的林銘球先看一眼陳洪範,又看一眼朱翊銘,本不動聲色的臉忽然泛起了笑容。
“子曰:過猶不及。用在下官身上,真恰如其分。案情如何,下官算是有了些眉目。二
位儘管寬心便是。”林銘球微笑著端起茶杯,麵對陳洪範與朱翊銘二人。
陳、朱相視而笑,卻沒有發覺他的指尖在微微顫抖。
雨水落了三日也未曾停歇,六月底的一個午後,大雨中的天空灰灰悶悶似乎沒有半點生氣。自承天府歸營的侯大貴與李延朗身披蓑衣,踏著泥濘,走在棗陽縣南麵後鄉的田壟上。天濕地滑,侯大貴性子急,幾次踩重了,踩塌了夯土,陷入田地中。
在又一次將自己的腳從泥地中拔出後,侯大貴吐口唾沫,罵罵咧咧起來。
李延朗則笑道:“若不似此間農戶們深耕細種,何來十足收獲。倘將我等陝北之地那些漫種粗耕之舉照搬過來,想就給我營再多田地,也養不起數千精銳。”
侯大貴呼氣不答,二人冒雨轉過幾畝地,來得個小土坡旁的簡陋窩棚,裡頭坐著個乾癟老叟正愁眉不展。
二人口渴得緊,恰好隨身葫蘆裡又乾涸殆儘,虧得那老叟有少許米酒,二人就給了些銅錢,就算買了飲用。
李延朗看這老叟很有些憂鬱,便問道:“老頭,瞅你眼角濕紅,都一把年紀的人,卻是哭了?”
那老叟回道:“今日縣裡差役要來索取丁銀。我家中本有四子,可這幾年來,兩個死在了兵禍中,兩個為賊寇所擄不知所終。可縣裡一說死無對證,二說不知所終不算減丁,總之兩年來,小人雖是時時刻刻一人在家中,卻每每要供上五人的丁銀。去年典賣了房產田地,總算將拖欠的丁銀、丁糧湊齊,可今年除了這草棚和一些米酒,再彆無他物了。”邊說邊抹起了淚
。
李延朗有些不忍,轉頭看向侯大貴卻是滿不在乎。李延朗道:“丁銀本按三等九則征收,可各處州縣各自巧立名目,盤剝酷烈。這一項政策本是善舉,可到了如今,卻也成了吃人的猛獸。”
侯大貴看看那老叟道:“若他年輕個二十歲,老子還將他收了給條生路。現在一副老骨頭,早些入土為安也不失個解脫的法兒。”
才說完,草棚對麵百步外的雨中,有八九個人自田壟上走來。那老叟見狀,嗚咽一聲,縮進了窩棚裡。侯大貴皺皺眉頭,呸一口道:“晦氣,才到縣裡就撞上些蚊蠅鼠蟑。”
二人擺正了姿勢,等那八九人靠近,卻是縣中差役打扮。其中一人先不顧那老叟,見侯大貴與李延朗身材健碩,起了疑心,盤問道:“你兩個外地人,來縣中可有路引?所為何事?”其身後幾個差役個個攥緊了手中棍棒,隻怕遇上了歹人。
侯、李尚未回應,側邊不妨一人同樣是蓑衣笠帽,徑直從鋪在田地中的草束上走了過來。那人與那幾個差役附耳交談幾句,幾個差役掃了眼侯、李及窩棚中的老叟,麵有不甘。那人又從衣兜裡取出些碎銀給了,幾個差役沒再多說話,原路離去。
此時,那漢子轉回來與侯大貴、李延朗相見,侯大貴湊近了瞧他臉,才發覺有些麵熟。那漢對二人行了個禮,笑著道:“小人鄧龍野見過二位大人。”
侯大貴反應過來,道:“原來是你。老子還道是那夥賊慫的頭兒到了。”並道,“記得你不久前給老周相中,調進了親養司,不錯,很有些能耐。今日怎麼?奉命外差?”
鄧龍野點頭道:“今日奉主公命,去送一封信。”
侯大貴沒多問,趙當世吩咐的事,鄧龍野不想說,他也不敢追問。
“那幾隻水耗子見了你,咋個就都跑了?”
鄧龍野聞言,又是笑笑道:“這些人中有個時常去營中走動,負責通傳縣中的消息。小人是以認得。而此人又與小人此行的收信人有乾係,所以小人隻在他耳邊說了幾個字,他便不敢再阻攔了。”
侯大貴疑問:“哪幾個字?”
鄧龍野眼神投向那兀自擠於窄小的窩棚、在風雨中咬牙堅持著的老叟,輕輕說道:“襄陽來信。”,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