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連誅的頭發有一點硬, 阮久搓了搓他的腦袋,有一點正在摸一隻大狗的感覺。
事情有點繞,阮久想了一會兒, 最後道:“你不想回尚京的話, 那我就不去。”
赫連誅這才笑了。他站起來,原本凝重的表情被笑意占滿,連眼睛都是笑的。
他露出兩個潔白的犬牙:“好啊。”
“嗯。”阮久簡短地應了一聲,然後出門去, 喊了一聲“十八”。
赫連誅背對著他, 翹起的嘴角凝了一下,不太好的感覺從他心裡升起。
隨後十八過來了:“小公子, 什麼事?”
阮久指了指屋裡:“收拾東西,我晚上和柳宣一起睡。”
十八喏喏地應了一聲, 輕手輕腳地進了房間,小心翼翼地幫他收東西, 不發出一點聲音。
赫連誅的嘴角很快就耷拉下來了, 他走到阮久身邊,輕聲問了一句:“軟啾, 不是說不生氣了嗎?”
“我隻是說我不去尚京。”阮久瞥了他一眼,“我沒說我不生氣。”
一聽這話,赫連誅“整隻狗”都不好了。
他拽住阮久的衣袖,試圖撒嬌:“軟啾……”
“你放心。”阮久摸摸他的腦袋,“我肯定不去尚京, 說不定我還能幫你找出那個挑撥我們關係的人是誰呢。我們吵架了, 誰來勸我去尚京, 誰就是那個人。”
“我會讓他們去查的, 軟啾你不用搬出去住, 我很快就會查到的。”
“我不。”阮久雙手捏住他的臉,“犯了錯的小狗自己一個人……一隻狗好好反省。已經是第二次了,你再這樣,我真的會生氣的。”
赫連誅哪裡會知道自己錯在哪裡?
他不過是錯在事情辦得還不夠隱蔽,一時不防,讓心懷不軌之人把事情捅到了阮久麵前。
這是他唯一的錯。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赫連誅在阮久麵前肯服軟、會撒嬌。
“軟啾,我真的真的知道錯了,你彆搬出去嘛。”
“不行。”
阮久無情地拒絕了他,正巧這時,十八也收拾好阮久平時要用的東西了,阮久朝他一招手,說了一聲“走了”,果真就走了。
頭也不回。
赫連誅像是被主人遺棄在雨裡的可憐小狗,眼巴巴地望著他離開。
守在門外的格圖魯和烏蘭分立兩邊,飛快地看了一眼,又低下頭去不敢再看。
兩個人不知道該不該跟著阮久過去,還是該守在原地。不過他們都清楚,有一件事情肯定是做不得的,現在不能去找赫連誅。
去找赫連誅,等於去找死。
不知過了多久,房裡才傳來赫連誅的聲音:“來人。”
烏蘭與格圖魯對視一眼,硬著頭皮同時進去:“大王。”
赫連誅低著頭,正寫今天劉老先生布置的功課,頭也不抬,語氣與平常無二:“去查。”
他簡直是惜字如金。仿佛他一輩子說的話是有個定數的,阮久不在的時候,他就得節省著字數說話。
兩個“後妃”自行揣摩他的意思,然後交換了一個眼神。
格圖魯道:“臣去查這幾次賜粥的流程,看究竟是誰走漏了消息。”
烏蘭道:“臣去查王後遇見的那些人,看究竟是誰安排的。”
回答他們的隻有極輕極輕的“哢嚓”一聲,赫連誅捏著筆,算是默許了。
兩個人領命下去,順便將門帶上。
門關上之後,赫連誅稍稍鬆開手,半截筆頭就從他手裡掉了出來,落在紙上,暈開一大片墨跡。
赫連誅將手裡的半截斷筆也丟開,靠在椅背上出神。
*
阮久帶著十八過去的時候,柳宣正在窗下的小榻上看書。
沒有人通報,阮久忽然推開門跳進去,喊了一聲“柳宣”,把他嚇了一跳,手裡的書掉在腿上。
他很心虛。
阮久仿佛沒有察覺什麼,在他身邊坐下。
柳宣定了定心神,若無其事地撿起書卷,放到一邊。
他看向阮久:“小公子怎麼了?”
阮久鼓了鼓嘴,悶悶道:“我今晚和你一起睡。”
“……好。”
本來就是柳宣一開始就算計好的,但是這時候聽阮久這樣說起,他卻覺得好像有哪裡不一樣了。
柳宣出神時,抬起手,想戳戳氣鼓鼓的阮久,隨後回過神,不動聲色地收回手,緊扣著手心,掐了自己一把。
回神。柳宣,你太心虛了,回神。
柳宣看了一眼十八,讓他把東西放進去,然後看向阮久:“小公子和大王吵架了?”
“嗯。”阮久不願意多提,隻抱怨了一句,“他氣死我了。”
柳宣笑了一下,不再追問,也不再說話。
不急,勸他回尚京的事情不急,等他消了氣再說。
*
這天夜裡,阮久在柳宣房裡吃飯。
期間赫連誅派烏蘭送了幾道菜過來,等阮久動了筷子,烏蘭又過來說:“大王一時不察,把所有的菜都送給王後了,現在大王沒菜吃了,大王問……他能不能和王後一起吃。”
王後無情地拒絕了他:“把菜端回去。”
烏蘭最後還是沒有把菜端回去,回去傳了話,就再也沒有過來了。
吃過晚飯,阮久就趴在桌案上寫功課。所幸今天劉老先生布置的功課不多,他一個人撓撓頭,雖然花的時間長一些,但還是寫完了。
他把筆丟在桌上,伸了個懶腰。
洗漱之後,阮久就搭著腳,抱著話本躺在床上,隨便翻翻。
前陣子大雪封路,十八也沒能給他找到什麼新的話本,他這幾天都在看舊的,翻過好幾遍的那種。
但是不是他說,纏纏綿綿的言情話本真的太香了。
吸溜——
隨後柳宣也拿著一本書,靠著枕頭坐下。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一時間隻有翻書的聲音。
柳宣的手指捏著頁角,久久沒有翻過一頁。
說實話,他以為自己能偽裝得滴水不漏。
阮久太單純了,比深宅大院裡的那些人簡單得多,要騙他,簡直是天底下最容易的事情。
可是柳宣沒有料到,要騙他,也是天底下最難的事情。
良久,他才開了口,語氣如常,細究起來,卻有幾分不易察覺的顫抖:“小公子怎麼又和大王吵架了?”
阮久沉迷話本,連眼睛都不抬一下:“他太煩人了,自作主張,自以為是。”
“是嗎?”
“是啊。”
柳宣想引阮久主動提起,赫連誅隨意處置太後送給他的東西這件事情,自己才好把話題引到太後那邊,可是阮久顯然是氣急了,根本不想提這件事情,柳宣也就根本找不到切入口。
又過了一會兒,柳宣見阮久始終沒有要開口的意思,想了想還是自己先開了口:“我昨天在宮裡遇見了太後派來的使者,好像是給小公子送東西的。”
提起這件事情,阮久就生氣,所以他沒好氣地說了一句:“我就沒看見,一直都沒看見。”
“不過那個使者好像和大王起了爭執,不知道是為了什麼事情,使者出來的時候,臉色都是青的。”
“是嗎?”
阮久隻是隨口應了一聲,然後把話本往枕頭下一塞,扯過被子蓋上,準備睡覺。
柳宣看了他一眼,扭頭把書卷放好,把蠟燭吹滅。
這樣會好一些,看不見阮久清澈無瑕的雙眼,會比較方便他撒謊。
不知道過了多久,阮久也覺得自己方才有點凶了,這又不關柳宣的事情,他對柳宣發火做什麼?
他覺得不好意思,剛從被子裡伸出雙手,要抱住柳宣的手臂,一聲調笑的“愛妃”還沒出口,柳宣忽然道:“使者說,太後要讓大王和小公子回尚京去。”
他太著急了,也太自信了,還多問了一句:“小公子想回去嗎?”
阮久的心驀地一沉,想起自己不久前才對赫連誅說過的話。
——誰來勸我去尚京,誰就是那個人。
他默默地把伸出被子的手收了回去。
柳宣沒有注意到他的動作,他以為自己看不見了,就能不留痕跡地撒謊了。
他繼續道:“其實太後對小公子很好,不是嗎?一開始大王要來溪原的時候,我還以為小公子會留在尚京。”
阮久的心愈發沉下幾分,把被子往上扯了扯,整個人都埋在被子裡。
他不想說話了,一點都不想了。
柳宣再說了兩句話,見他沒有回應,又喊了他兩聲:“小公子?小公子?”
阮久不應,柳宣便當他是睡著了,無奈地歎了一聲。總不能把他喊起來聽自己說話,就隨他去了。
阮久背對著他,咬著手指,思索著柳宣是幕後主使的合理性。
柳宣很聰明,這件事情他一早就知道了。柳宣和太後的關係也算不錯,而且柳宣一直在給尚京那邊遞請安折子,這件事情阮久也知道。
他在永安的時候還想參加科舉,他是個有抱負的人,不可能一輩子都做那個莫名其妙的陪嫁。
阮久想著這是他自己的事情,不想乾涉他的選擇,就隨他去了。
現在看來,柳宣也不想像烏蘭或格圖魯那樣,給赫連誅做事,或許是他以為太後的勝算更大,想去太後那邊了。
可是阮久一點兒也不想懷疑柳宣。
阮久對他,本來是有些愧疚的。倘若不是因為他,宮宴上他與柳宣臨時調換了位置,憑柳宣的未卜先知,他原本是可以逃過和親這一劫的。
煩死了!
阮久隨手抓了把頭發,扯上被子,蹬了蹬腳,什麼都不管了,準備睡覺。
柳宣聽見動靜,隻當他是睡著了亂動,幫他蓋好被子。
這時柳宣才忽然察覺到一點點不對勁,從前阮久過來找他一起睡,總是扒著他睡的,今天好像不太一樣。
柳宣開始回想自己方才說過的話。
最後他得出結論,他的目的性太明顯了,他太得意忘形了。
*
次日清晨,阮久還泛著困,就被拉起來洗漱吃飯,然後送上上學的馬車。
赫連誅早已經在裡麵等著了。原本正撐著頭,想著事情,感覺到有人上馬車了,轉頭看去,露出一個天真的笑容。
“軟啾。”
“嗯。”
赫連誅把他拉到自己身邊來坐,趴在他的肩膀上,開始賣乖:“軟啾,我好困。”
阮久打了個哈欠,也閉上眼睛,靠在他身上:“我也困。”
可能是過了一晚上,消了點氣,也有可能是——他實在是困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