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連誅的兩個老師, 莊仙與劉長生是同一屆的舉子,劉長生端正規矩,備受梁國朝中官員推崇, 莊仙則恰恰相反。
所以那年在梁國的科舉, 劉長生高掛榜首, 莊仙則名落孫山。
後來莊仙獨自一人來了鏖兀, 得先王賞識, 成了鏖兀的第一位漢臣;劉長生則在梁國任職。
兩人曾在十餘年前交過手, 十餘年前, 鏖兀與梁國的第一次和親, 兩邊派出交接的使臣, 就是他二人。
火光映在阮久臉上, 他撐著頭,看著莊仙:“這樣看來, 好像劉老頭比較厲害一點。”
莊仙不悅,剛要開口,阮久看見火堆裡還沒燒完的功課,悄悄地從地上撿起一根樹枝, 把它往裡邊推了推, 讓它焚燒得更徹底一些。
“不過在我心裡,你最厲害。”
莊仙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
過了一會兒,莊仙又問:“他都教些什麼?”
“教我鏖兀話, 教小豬的……”阮久想了想,不好意思道,“我不怎麼聽得懂。”
“聽不懂?”
“嗯……”阮久試圖為自己找個理由, “主要是他說得太奇怪了。”
“奇怪?”莊仙的語氣也有些奇怪。
阮久還以為莊仙要笑話他了, 卻不想莊仙一撫掌, 大聲笑道:“對,奇怪,奇怪就對了。”
“啊?”阮久疑惑地抬起頭。
“他這人就是喜歡故作高深,赫連誅被他教了幾年,都學壞了。”莊仙握住他的手,“你是個好孩子,還沒被教壞。”
阮久受寵若驚,使勁點頭,表示讚同:“我爹老讓我跟著他學,但是我就是學不好。”
“這是他的問題,你沒問題,你多聰明。”
“我學不好,他還打我手板。”阮久委屈。
“太過分了!”莊仙震怒,搓搓他的手心,“明明是他的問題,他還打你的手心。從今天開始,我教你。”
本意隻是抱怨的阮久:???
他猶豫道:“我已經學會鏖兀話……”
“你彆怕,我不打你手板。”
阮久睜大眼睛:“真的?”
“真的。”
阮久看了一眼赫連誅:“那小豬呢?你也教小豬嗎?”
莊仙跟著看了他一眼:“不教,背叛師門、投靠敵人的小混賬,他已經被我逐出師門了。”
阮久用“好可憐哦”的目光看著赫連誅,赫連誅卻不甚在意,仿佛他早已經料到了一切。
讓阮久把功課帶過來,讓莊仙燒了,在他的計算之中;莊仙要教阮久,而把自己“逐出師門”,仿佛也在他的計算之中。
他靠在草垛上,枯黃的牧草在手指上繞了好幾圈,用鏖兀話說了一句:“軟啾好好學哦,再過一陣子,我對軟啾唱情歌,軟啾就聽得懂了。”
劉老先生當然不會告訴阮久,“情歌”的鏖兀詞怎麼說,所以這一句話裡,唯有這一個詞,阮久聽不懂。
阮久不明白地看向莊仙:“老師,他在說什麼?”
莊仙頓了頓,跳起來,把草垛給掀翻,不想赫連誅先他一步,從草垛上滾下去,直接撲進了阮久懷裡。
*
阮久愛極了莊仙養的那隻小羊羔,還想晚上抱著睡覺,但是莊仙不肯,說石頭屋子裡冷,他晚上就靠著這隻小羊取暖。
阮久實在是喜歡這隻小羊,想了想,最後把米飯留下了。
作為交換。
饅頭又離不開米飯,隻能把饅頭也一起留下。
於是這天晚上,莊仙是在一隻狼和一隻狗的陪伴下入眠的。
第二天一早,他是被那隻叫做米飯的小狗給舔醒的。他捏著開飯的後頸,把它提起來。
“我沒死,你吃屍體還早著呢。”
他翻身坐起,然後阮久從他身後的草垛上探出腦袋:“老師。”
莊仙回頭:“什麼?”
“老師昨天說,要教我鏖兀話,還不打手板的。我特意來請老師起床洗漱。”阮久看著他的臉,“不過現在,老師好像用不著洗臉了。”
莊仙胡亂抹了把臉,嫌棄地皺起眉,伸手要抹阮久,阮久連忙躲開。他又把米飯撈過來,在它身上抹了兩下。
湛藍的天空下,有青綠的牧草與潔白的羊群。
阮久抱著羊,雙手揉搓著羊耳朵,失了寵的小狗與小狼懶懶地趴在他身邊。
阮久就這樣被一群動物簇擁著,看向莊仙:“老師,可以開始了。”
莊仙盤腿坐在石頭上:“你都懂得哪些鏖兀詞了?說來聽聽。”
阮久隨口背了一段劉老先生要他背的文章,莊仙嫌惡地皺起眉:“這有什麼可學的?全部忘掉,我教你。”
他一扭頭,就看見遠處有一個高高大大的金發姑娘正在喂羊,他張口就來了一句:“彩雲般的姑娘誒!”
這句阮久倒是聽懂了,他睜大杏眼:“這樣不好吧?”
“有什麼不好的?”莊仙繼續唱歌,“綿羊一樣的姑娘啊!”
唱到興起之時,他直接站在石頭上,朝姑娘揮手。
阮久道:“你看人家根本不理你。”
“害羞。”莊仙道,“你不懂。”
“好吧。”
“來。”莊仙把他拎到石頭上,“你也唱一遍。”
“這樣不好吧?”
“你是不是不敢?怕赫連誅生氣?”莊仙咂咂嘴,“嘖,太可憐了,身為王後,連唱個歌都不行。”
“誰說的?”阮久抱起小羊羔,讓小羊踢了他一腳,“你先唱,我跟著學。”
“好,聽著啊。”
鏖兀民歌慣愛用動物比人,莊仙跟著唱一句,阮久就跟著學一句。
開始阮久還規規矩矩地跟著學,後來莊仙越長越大聲,阮久為了壓過他,也扯著嗓子嚎。
可稱得上是“響遏行雲”。
唱完一首歌,阮久嗓子都啞了。
莊仙又問:“你會不會其他的?”
阮久點頭:“你彆那麼瞧不起人。”他看了一眼遠處那個金發姐姐,想了想,也喊了一句:“奇倫山上的太陽!”
莊仙不屑:“這算什麼?”
阮久忙道:“我還會喀卡那邊的方言版。”
他去喀卡的時候跟著動物三兄弟中的臭鼬學過兩句,他顯擺似的,手舞足蹈的:“北邊冰雪的部落,是獅王的棲息地。獅王醒來之時,嗷嗚——”
莊仙扶額,彆過頭去,努力忍住笑:“我會狄力那邊的。”
“狄力在哪邊?”
“也在北邊,不過在西北邊。”
原本好好的鏖兀話教學,最後變成了顯擺大會。
阮久才來鏖兀一年,當然比不過在這裡待了好幾十年的莊仙。
他實在是沒有存貨了,想了想:“不公平,我會大梁那邊的方言。”
“說一個我聽聽。”
阮久清了清嗓子,念了一句揚州小調。
“這算什麼?我會青州的。”
“我也會!”
兩個人就梁國方言較量了一番,把梁國十來個州郡都說了個遍,實在是說無可說了,莊仙又看向那個金發姑娘。她已經喂完羊了,正解下圍裙。
“她怎麼總是不回頭呢?”莊仙問阮久,“你還記得我教你的那個鏖兀民歌,頭一句怎麼唱嗎?”
阮久凝眸,摸著下巴,想了許久,就是不肯說自己忘記了。
他心裡不太確定,嘴上卻不肯認輸:“當然記得,不就是那樣唱嘛。”
“你唱,看她回不回頭。”
“我唱就我唱。”阮久扯著嗓子,“閃電雲般的姑娘啊!”
草原上常有晴天霹靂的時候,因此“彩雲”與“閃電雲”,是相似的發音。
莊仙“撲哧”一聲,實在是忍不住了,蹲下拍著石頭大笑。
阮久搖他:“完了完了,我是不是唱錯了?她怎麼回頭了?”
阮久再看了一眼,更加害怕了:“糟了,她朝我們走過來了,我們要跑嗎?”
“跑什麼?有姑娘家找你,你不去和她說說話,還想跑?”莊仙站起身,推了他一把,“去。”
阮久隻是怔怔地站在原地,皺著眉頭,很迷惑的樣子。
莊仙再推了他一把:“快去呀,我幫你攔著赫連誅。”
阮久指了指前麵正朝他走來的“金發姐姐”,弱弱道:“烏蘭。”
“……”
“烏蘭,我的後妃。”阮久抿了抿唇,“男的。”
實在是烏蘭的頭發太漂亮了,身段也很不錯,老眼昏花的莊仙把他錯認成姑娘,阮久也沒怎麼仔細看,就朝著人家唱歌。
阮久恨不能挖個坑,把自己埋起來,最後立上此人已死的墓碑。
莊仙看了他一眼:“咱們跑吧。”
“我也是這樣想的。”
要是烏蘭問起來,就說他們根本不知道這件事,是兩個長得很像他們的人唱的歌。
兩個人一拍即合,阮久抱上小羊,帶著一群小動物就要逃亡,偏偏這時候米飯咬住了他的衣角,不讓他走。
“鬆口!”
阮久試圖把它拖著一起走,莊仙道:“彆管它了,咱們先跑了,它又不會出事。算了,我先……”
阮久想要拉住他,下一刻就被烏蘭按住了腦袋。
“王後在做什麼?”
阮久轉回頭去:“沒做什麼,我在和老師學習。”
烏蘭笑了一下:“王後剛剛唱的什麼?”
“不是我。”阮久頂著他的目光,梗著脖子,“剛剛沒唱歌,你聽錯了。”
烏蘭眼中帶笑:“閃電雲般的什麼?”
阮久咽了口唾沫,眨眨眼睛:“姑娘。”他拍拍烏蘭的肩:“所以不是在說你……你長得太漂亮了……”
“莊先生稍微教些好的吧。”烏蘭歎氣,轉頭去看莊仙,莊仙卻早已經逃走了。
“我覺得這個就挺好的。”阮久小聲嘀咕,“比劉老頭教得好多了,起碼我以後不會弄混彩雲和閃電雲了。”
*
課外教學因為老師的失誤而告一段落,下午就改成了室內教學。
阮久抱著小羔羊,坐在老師麵前:“老師,又可以開始了。”
莊仙還有些不自在:“啊,那就開始吧。”
“老師,開始之前我有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