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連誅抱著阮久, 在萬歲宮後殿好好地睡了一覺。
太後留下的三個臣子,卻再也冷靜不下來了。
今日朝會上,短短幾個時辰, 便將他們同朝臣剝離開來。
下朝的時候, 朝臣們看他們的眼神都不太對了。太後憑借他們三人,多年來,在朝中苦心經營出來的威信,頃刻間蕩然無存。
而大王僅憑一次朝會, 便將朝中臣子的心全部收攏起來,還做出了繼續改製這樣重大的決定。
雖然不知道究竟還要如何改製, 但他們三人心中都清楚, 大王不是個善茬, 他會在改製之中,將太後多年維持的爪牙,一根一根全部斬斷拔除。
他們都太小瞧大王了。
大王心機極重, 又按捺得住性子, 隻等著時機成熟,一擊斃命。
這一次朝會還不算,赫連誅隻是罷免了禮部尚書,卻放過他們三個, 接下來這幾個月裡, 隻會有更多的事情等著他們。
三個人在大巫的府邸上商議此事, 綏定氣憤地揚手一拍桌子,一聲巨響,將桌麵拍出一個裂縫:“還真是小看他了, 他的心思也太重了, 誰知道他……”
胡哲瀚瞥了他一眼:“還是想想, 接下來該怎麼辦吧。這件事情我先寫信稟告太後,在太後回來之前,我們總不能……敗得太慘。”
綏定仍舊罵罵咧咧的,胡哲瀚指望不上他,便看向大巫:“大巫,您覺得呢?”
大巫有些出神,卻低聲道:“隻怕太後如今也自顧不暇。”
其餘兩人都聽不明白,胡哲瀚問:“太後這回是不是真的病重了?怎麼一定要去行宮修養?”
大巫回過神,含糊地點了點頭:“嗯,病得有些厲害了。”
一時間,三個人對突如其來的變故也有些束手無策,敲定了一些事情之後,兩人便起身離開。
侍從仍舊不敢入內,大巫獨自一人坐在會客廳中,仍舊兀自出神。
今日朝會上,赫連誅的眼神讓他覺得恐慌。
他敢肯定,赫連誅已經知道了那句“不可近女”的批語的內情。
坐在寶座上的赫連誅,一直在看著他,用那種飽含深意的眼神。
分明是先王和太後的親生孩子,他卻一點都不像這兩個人。他比先王更決絕,更狠心無情,比太後更瘋狂,更歇斯底裡。
也是,這兩個狠人生出來的孩子,能有什麼好的?自然是比他們兩個都還要狠。
大巫沒由來地覺得有些冷,他抱緊胳膊,長舒了一口氣。
還有一個人,還有一個人的出現,也讓他覺得無比害怕。
莊仙。
莊仙第一次出現在鏖兀朝堂上的時候——他是指莊仙二十來歲,先王還在的時候,那時候還沒有萬歲宮,尚京皇宮是後來才營建的,當時他們在皇帳裡上朝。
那時候他就是大巫了。儘管他才二十歲,但他第一眼看見莊仙時,就知道,這個讀書人不好惹。
後來的事情證實,果真如此。
莊仙一來,便攛掇著先王改製,照著梁國來改,改得整個鏖兀大變了樣。莊仙簡直要翻了鏖兀的天,談笑之間,就定了朝中官員的生生死死。
當然,改製的事情,大巫自己也有參與。
在先王的安排下,大巫與莊仙見了麵,莊仙花費一個晝夜的時間,說服大巫幫他改製。
那一個晝夜,大巫透過燭光,在莊仙發亮的雙眼裡,看見了一個全新的、無比強盛的鏖兀。
做大巫,常年過著清心寡欲的生活,波瀾不驚的湖泊,莊仙是那個投下石塊的人。
所以他也被莊仙攛掇著,參與了改製,也是他這位大巫,在議論紛紛之中,開了神職參政的前例。
先王、莊仙,還有他,或許曾經也是最穩固的聯盟,在改製這條路上,一往無前,所向披靡。
大巫以雙手掩麵,他忍不住想起今日上朝時,莊仙擠開胡哲瀚的場景。
和以前一模一樣,分毫不差。
有無數次的朝會,都是那樣,先王坐在上麵,他和莊仙站在下麵。
但是事情很快就變了。
大巫本以為自己是鏖兀裡、除了大王、地位最高的人,畢竟他在鏖兀代表了天意,代表了天神阿蘇陸。
他儘全力協助莊仙改製,但他絕沒有想到,莊仙最終會將改製的矛頭指向他。
莊仙想把鏖兀的巫師都給廢了,首當其衝的自然就是他這個巫師頭頭。
莊仙甚至沒有同他提過一句,就要在朝會上廢了他。
莊仙當然總是這樣,什麼都不在乎,什麼都不管不顧。在廢除大巫之後,他還想讓這個大巫幫他勸服其他部落的巫師。
他同先王、同莊仙大吵一架,重新做回自己不參政的大巫。
儘管後來先王勸下了莊仙,力保巫師職位,讓巫師成為最後一個鏖兀傳統的職位,他也下定決心,再不摻和他們的事情。
但是很快,先王與莊仙也分道揚鑣了。
先王變得暴戾多疑,對梁人厭惡至極,莊仙則保持著自己不肯低頭的秉性,準備去其他部落,另謀出路。
先王實在是多疑,再不肯用莊仙,卻也不肯放他去彆的地方,險些把莊仙的雙腿給砍了。
砍腿這種事情大巫怎麼會知道?
自然是因為莊仙的腿,最後還是大巫出麵保下來的。
一場轟轟烈烈的改製就這樣慘淡收場,最後先王駕崩,赫連誅即位。
早晨赫連誅在朝會上說,改製還沒完成,旁人都不以為然,隻有他和莊仙心裡清楚,改製哪裡是還沒完成,簡直就是一敗塗地。
大巫歎了口氣,坐得太久,腿腳都麻了。
他捶著腿站起身,讓人備車。
*
馬車從大巫府裡出來,一路向莊府去。
尚京城裡隻有一個莊府,從前先王在新建王宮時,一同給莊仙造的梁國樣式的宅子。
這宅子許多年沒住人了,赫連誅原本想給莊仙換一個住處,但是莊仙說原來的宅院就很好,不用換了。
於是今日下朝之後,莊仙又回到了莊府。
大巫的馬車在莊府門前停下,車夫剛要去敲門,大巫卻忽然掀開馬車簾子:“慢著。”
車夫回頭,大巫思忖許久,最終還是放下了簾子:“改去皇宮。”
車夫雖然不解,但還是依言行事。
鏖兀效仿梁國許多年,卻也沒有學個十足像。
大巫要進宮,不用通報便直接進去了。
他穿了大巫的彩衣袍服,霜發紮成兩縷,垂在耳邊,像是有什麼急事。
下了馬車,步行至大德宮前,他站在緊閉的宮門前,侍從開了門出來,很快又將門關上,不讓他瞧見裡麵的場景。
“大王上朝累壞了,正睡著呢,大巫若是有事,還是明日再來吧。”
大巫點頭,心中鬆了口氣。
赫連誅不願意見他也是對的,見了他,他也不知道有什麼要緊的事情要稟報。
他轉過頭,剛要走,就聽見前麵傳來說笑聲。
王後拿著風箏,和侍從有說有笑地從宮道轉角處轉出來。
阮久纏繞著手裡的風箏線,隨口道:“烏蘭,我覺得下次可以做一個超大的風箏,粘上羽毛,讓格圖魯去放。然後我就騙小豬說,我想要那隻大鳥,讓他去射。”
烏蘭忍俊不禁,抬眼看見大巫,暗中扯了扯阮久的衣袖。
阮久回頭看了一眼,原本跟在他身後的赫連誅就退了回去。
赫連誅就是為了避開這些人,才跟著阮久出去玩的。
阮久再看了一眼,見他站好了,才上前喚了一聲:“大巫。”
大巫點點頭:“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