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巫沉默良久,最後道:“我隻是希望鏖兀好。”
太後笑了一下:“赫連誅和莊仙再一次用改製的藍圖打動你了?你不記得上一次改製,你的下場是什麼了?”
大巫抿起唇角,他大概不太願意聽彆人提起這件事情。
太後繼續道:“就算你不記得了,但是你總該記得,赫連誅即位的時候,你做了怎麼樣的批命吧?你想和我撇清關係,重新投到他們那邊,從一開始就撇不乾淨了。”
大巫低聲道:“大王早就知道了。”
太後一頓,隨後嗤笑一聲:“他還挺大度的。”
“大王很喜歡我給他帶來的王後。”
太後怒極,揚手將大王桌案上的印璽推倒在地,印璽磕在地上,崩壞一角。
“傳我的命令,關閉城門,不許進不許出。讓攝政王率兵北上……”
“絞殺赫連誅!”
大巫猛地抬頭,看見她眼底近乎歇斯底裡的瘋狂。
她早已經做好了這樣的準備。
從最早的時候,扶持赫連誅上位開始,從發現尚京城中情況不對的時候開始。
如果赫連誅威脅到她,她會毫不留情地把赫連誅也給除去。
這次回來,她原本想著,先上朝看看。如果局勢還能夠受她控製,她還可以容忍赫連誅幾年。現在不行了,現在朝中大臣都不再聽從她的命令,甚至開始讓她退位讓賢,連朝會都不讓她出席了。
這絕不可能,她不可能就這樣輕易地把到手的權力拱手相讓。
如果赫連誅打的是群臣壓迫的主意,她絕不會在意底下人的看法。
赫連誅獨自離宮,就是最好的機會,隻要赫連誅一死,她可以再扶持任何人上位。
大巫顯然沒有想到,她竟然這樣大膽,回來才不過一日,就下了這樣的決定。
“你會被天神阿蘇陸流放到地獄……”
太後直視過去:“在天神把我流放到地獄之前,我先把你們一個個送去見天神。要下地獄,隻有天神能處置我,其他人都不能,你最不能。”
“要是你不同意我垂簾聽政,一開始你也不必幫我。你分明清楚,那樣的批命對赫連誅有多大的影響,就算他喜歡阮久,也不能否認,你一開始就做了錯事。”
“你自己做了和我一樣的事情,現在有什麼立場來詛咒我下地獄?”
她拍了拍手,周公公端著托盤上前。
大巫仿佛第一天才認識她,決絕狠毒,絕不手軟。
而這樣的太後,是先王造就的,也是鏖兀造就的,更是他,是他數十年如一日在朝堂上的沉默造成的。
太後說的確實沒錯,他最沒有資格指責太後。
因為這個苦果的釀成,有他的一份。
太後拿起托盤裡的小瓷瓶,攥在手裡,走到大巫麵前:“你騙了我一年,我最恨彆人騙我。”
她把東西遞到大巫麵前,大巫不肯接,她便把東西塞到大巫手裡:“天星散,服下之後,立時三刻斃命。”
大巫撥開瓶塞,才要有動作,就被太後按住了手:“你沒有兒子,也沒有徒弟,鏖兀往後可就沒有大巫了。”
大巫抬眼看著她。
他早就做好準備了,這一年來,就是算著時間活的。
“你若不死也可以,要拿另一個人的命來換。”
“誰?”
太後幫他把藥瓶收回去,卻不直接回答:“你先回去,晚上你做決定。”
大巫握著瓷瓶,手掌將它全部包裹起來。
他站在宮殿前的台階上,日光傾灑在他身上,他抬頭,日光照進他眼裡,讓他有些恍惚。
但很快,他就抬腳走下台階,腳步雖緩,卻難得堅定。
*
太後匆匆回朝,殺了個措手不及,還在朝會上發了好大一通脾氣,朝中人人自危。
大王不在,眾人不敢輕舉妄動,隻想著快點熬過這段時間,等到大王回來,那就好了。
沒有人注意到攝政王率領一隊精兵離開了尚京,也沒有人注意到,莊仙莊大人去了大巫府上。
這一年來,他們要見麵,總是在宮裡見麵,為了掩人耳目,私下從不見麵。
今天下朝之後,大巫府就派人來請莊仙晚上赴宴,莊仙雖然不解,但還是過去了。
這還是幾十年後頭一回,莊仙從正門進入大巫府。
“你怎麼回事?現在這樣要緊的時候,你還……”
莊仙被大巫府的隨從引進正廳,話還沒說完,就覺得廳中的氣氛不太對。
大巫端坐正中,身後是兩個莊仙從沒見過的侍從。
莊仙意識到了事情不太對勁,大巫肯定是被太後的人看管起來了。
他以為大巫要借此機會,向他傳遞什麼要緊的事情,便住了口,沉默地上前,在位置上坐下。
大巫坐在位置上一動不動,仿佛入定的老僧。
*
朝會散後,阮久發現大德宮外看守的侍衛明顯變多了。
他仍舊被柳宣纏著,不能脫身。也不好表現得太著急,隻好看了一天的話本。
傍晚的時候,趁著柳宣不在,烏蘭才來得及跟阮久說一句:“王後不用擔心,朝堂上有莊先生和大巫,沒關係的。”
阮久點點頭,誰知道呢,其實他就是擔心大巫。
*
就這樣過了一天,阮久一頁話本都沒看進去。
這天夜裡,柳宣終於沒再纏著阮久,要和他一塊兒睡了。
阮久獨自在寢殿裡,把換下來的衣裳搭在衣桁上,烏蘭端了熱水來給他洗漱。
阮久挽起衣袖,用雙手掬起一捧水,往臉上拍了拍。
烏蘭拿著巾子站在一邊。
阮久洗了臉,抬起頭,從窗子裡望出去,卻忽然覺得有哪裡不對勁。
分明已經是深夜了,有半邊的天,卻仿佛是日出一般,被日光燒紅透亮。
他心道不妙,沒有接過烏蘭的巾子,隻是用衣袖抹了把臉,就從窗戶爬出去了。
宮殿不算高,阮久在宮裡和宮人一起踢毽子的時候,不小心把毽子踢到屋頂上,他就是張爺爬上去撿的。
阮久爬到屋頂上,將不遠處的情形看得很清楚。
起火了。待分辨清楚那個方位有哪些建築之後,他險些從屋頂上摔下去。
那邊就是大巫府的方位。
阮久的心一下子就沉了下去,他腿軟得很,幾乎是從屋頂上摔下來的。
烏蘭扶住他,他卻一把推開他:“去備馬。”
“王後,現在都這麼晚了……”
“去備馬!”阮久幾乎要哭出來了。
“好好好。”
柳宣就在隔壁偏殿住著,早就聽見了動靜,這時候也要出來勸,還沒來得及說話,也被阮久一把推開了。
烏蘭匆匆將馬匹牽來,阮久快步衝上前,接過韁繩,動作利索地翻身上馬。
他騎在馬上,不知道是因為顛簸,還是因為太過緊張,搖搖晃晃的,隨時可能掉下去似的。
他恨死自己了。
他總是在猶豫,想著鏖兀的朝政他不要管,他不要聽,所以他明明知道柳宣是故意來拖著他的,卻還想著那些事情莊仙和大巫會好好處理,他又幫不上什麼忙,隻要拖到赫連誅回來就好了。
這下好了。
夜風冰冷,阮久連外衣都沒披,也不覺得冷,隻是臉上凍得稍微有些感覺,他抬手抹了把臉,才發現自己哭了。
大德宮裡,柳宣見他跑了,想了想,也隻能轉頭去稟報太後。
*
阮久騎著馬衝出宮門,到達大巫府時,大巫府已經火光衝天。
從府裡逃出來的人、救火的官署差役,還有圍觀的百姓,都圍在熊熊燃燒的大巫府門前,阮久下了馬,赤著腳在人群裡找人。
“大巫?大巫!”
他在亂哄哄的人群裡打轉,不知道該怎麼找,隻是一直喊一直喊。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喊了多久,恍恍惚惚,淚眼朦朧裡,火光都變得忽明忽暗。
忽然有個人拽住他的手,大聲問道:“你在這裡乾什麼?”
阮久還沒回神,哭得喘不上氣,那人捏著他的肩膀,叫他回神,再問了一遍:“你在這裡乾什麼?!”
“嗚……老師……你怎麼也在這裡?”阮久看看他四周,“大巫呢?”
“他請我來赴宴,也不說話,到了一半,我出去解手,他又派了個人,讓我從後門走,然後……”
阮久雙眼通紅,登時睜大了:“老師,你怎麼不把大巫一起帶出來啊?”
莊仙顯然沒想到這一點,安慰他道:“不會不會,他既然有安排,肯定不會自己一個人留在裡麵。”
他原本是這樣想的,但是看阮久這副模樣,心中也不免有些擔心。
今天的大巫確實很不尋常。
他以為這次突然的宴會,是他要傳遞什麼信息,但是從頭至尾,大巫卻一言不發。
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
莊仙按住太過激動的阮久,招手讓旁人把他照顧好:“你在這裡等著,我過去看看,他不是這樣魯莽的人。”
“好……”阮久點點頭,紅著眼睛,拽著衣袖等在原地,目光仍舊不停地在人群當中搜尋。
莊仙才走,下一刻,阮久就被另一個人拉住了。
柳宣按住他:“小公子,太後讓我來帶你回去。”
阮久順著他所指的方向看去,隻見街道對麵停著一輛馬車,侍衛將人群與馬車隔開,馬車那邊安寧得很。就是看不見裡麵坐的是誰。
但是阮久知道那裡麵的人是誰,都那麼晚了,竟然還勞動太後親自來接他,實在是讓他意想不到。
阮久甩開柳宣的手,下一秒就看見一個小侍從把插著三根羽毛的大巫帽子交給莊仙。
阮久好幾次說,他很喜歡這個帽子。
但是大巫說,他還活著,不能把帽子摘下來,等他死了,就可以把大巫的位置傳給阮久了。
當時阮久笑著說:“大巫肯定會長命百歲的。”
現在大巫把帽子摘下來了。
阮久精神恍惚,怔怔地站在原地,吵鬨的聲音離他很遠很遠,他什麼也聽不見了,耳邊回蕩的隻會有那句“大巫會長命百歲的”。
他推開柳宣重新握住他的手,要朝那邊走去,卻又被彆人拉住了。
他試圖推開那個人的手,但是那人抓得太緊,他掙不脫,眼裡隻盯著那頂帽子,不管不顧地要往那裡走。
太後緊緊地攥著他的手,厲聲道:“跟我回去。”
她說了話,阮久回頭,才知道原來是她。
阮久哭著搖頭:“我不回去……”
太後看著他這副模樣,心裡也不好受,抬手要幫他擦擦眼淚,才發現阮久抖得厲害。
她不由得軟了語氣:“乖,聽話,跟我回去。”
阮久仍是搖頭,哭得更凶了:“我不回去,我不回去。”
“回梁國去。”
“不……”
要不是這人是阮久。
太後真不知道自己還會在誰身上花這麼大的精神。
本來都睡下了,柳宣來報,說阮久騎著馬去大巫府了,她又匆匆趕出來了。
要不是真的珍視阮久難得的一片真心,想要護著他,要不是如此。
結果他現在這樣……
太後幾乎要把他的手骨捏斷:“好,你不回梁國,現在鏖兀要打起來了,你要選誰?你要選誰?!”
阮久沒有猶豫,搖著頭,重複了一遍又一遍:“不選你,不選你……”
烈火之中,大巫府轟然倒塌,火光裡,眾人仿佛看見了盤坐的天神的影子,牌匾落地,揚起白煙,像是一聲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