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蘭使勁捏他,把他像小泥人一樣擰來擰去。
阮久也伸出手捏他,但是手不夠長,被烏蘭反手就按住了。
外麵人聽著,隻當他們是在吵架,更加擔心。
*
阮久這幾天就沒怎麼下過馬車,整天在馬車裡吃了就睡,睡醒了就吃。
他覺得自己的小肚子都出來了。
這天吃完早飯,烏蘭把碗筷收拾好,馬車繼續啟程。
兩個人坐在馬車裡,燭光幽幽。
阮久抱著手,懶懶地靠在軟墊上。烏蘭問他:“王後不睡覺了嗎?”
“我又不是小豬,吃了就睡。”
說起小豬,阮久就又想起赫連誅了。
“已經是第三天了,小豬還沒來。”阮久問道,“烏蘭,你是不是忘記留信了?”
“不應當啊,我明明把信放在寢殿的大桌上了,大王不會看不見的。”
“完了,我真的要回去了。那就等我們回了大梁,再折返回來好了。”
“虧王後想得出來。”
“要是三天前,我還能跑一跑。但是現在……” 阮久低頭捏了捏自己的小肚子,“我可能跑不動了。”
“……”烏蘭瞧見他的動作,有些無奈,“怪我。”
他們正說著話,忽然聽見外麵傳來吵鬨聲,馬車也停下了。
“是不是小豬來了?”
阮久趴到門上,然後被烏蘭拽開:“我出去看看。”
沒多久,烏蘭就回來了。
他隻說了一句極其簡單的話:“柳公子走了。”
阮久點點頭:“我聽見了,已經離大梁不遠了嗎?”
“是,已經到溪原了。”
“這麼快?”
“日夜兼程,途中還換了好幾次馬,肯定走得快。”
柳宣一直都是這樣,很會權衡利弊,審時度勢。
剛離開尚京時,離大梁還很遠,他不認得路,更不知道赫連誅有沒有派人追上來,所以他要借用太後留下的人的庇護。
現在已經快到了,他也就不用和他們一起走了,這樣反倒引人注目。
至於他一直夢寐以求的封侯拜相,可能要過一陣子才能實現了。
阮久倒也不覺得有什麼,柳宣性格如此,也很早就同他分道揚鑣了。
但是出了這件事情,阮久也沒什麼說話的興致了,抱著枕頭,一個人盯著馬車頂發呆。
十六歲與十八歲的經曆實在是太不同了。
十六歲之前,他在永安城裡,和一群朋友們嘻嘻哈哈的,遇到過的最大的事情就是被父親打手板。
十六歲之後的兩年,他好像闖進了彆人寫的傳奇話本裡,波瀾壯闊,驚心動魄。
許多生離死彆,許多分道揚鑣,都是在這兩年。
長大可真不好啊。
馬車晃晃悠悠的,也不知道究竟什麼時候才能停下了。
阮久在心裡盤算著,這兩年來,他究竟收獲了什麼東西。
學了鏖兀話,還認識了一些鏖兀朋友,學會了鏖兀的算卦,還經曆過幾場小小的戰爭。
還有……還有赫連誅。
正好這幾天他沒事可做,就把自己這幾年來的經曆梳理了一遍。這樣梳理下來,好像……有一個人總是圍繞在他身邊,哭哭笑笑,全都是他。
而從十三歲到十五歲,他也越來越像一個帝王了。
而不是像梁帝那樣的點心廚子,就是一個帝王。
他總是想著,等赫連誅長大了,自己就回大梁去,可是他沒想到,赫連誅長大的時候,他也在長大,他還比赫連誅大一些,他應該懂得更多。
阮久瞧著蠟燭燒短了一截,整個人也昏昏欲睡,將要睡著的時候,烏蘭小聲問他:“王後到底為什麼想要留下?”
下一秒阮久就睡著了。
他做了個晃晃悠悠的夢。
他和赫連誅麵對麵坐著,然後他無比狠心地對赫連誅說,自己要走了,要回梁國去了。
赫連誅——夢裡的,一聽見這話,頓時紅了眼眶,眼淚不要錢似的往下掉,哭得淒慘,梨花帶雨。
阮久隻能改變主意,想著過幾年再走。
夢裡嗖的一下過了幾年,赫連誅看起來也有十七八的模樣了,於是阮久又找了個時機,對他說,自己要走了。
赫連誅——還是夢裡的,又一次紅了眼睛,開始掉金豆豆。
阮久隻好再次改變主意,轉過頭去哄他。
再過了幾年,赫連誅二十來歲了。
同樣的場景,一遍又一遍地重複。
簡直是沒完沒了的無限輪回。
阮久在夢裡急得要死,這個赫連誅也太黏人了,走開啊,彆過來!
他這樣想著,但是又每次赫連誅一哭,他又忍不住去哄他,說過幾年再走。
結果一直到了阮久都老了,他還是沒能走成。
不爭氣,這也太不爭氣了!
阮久憤憤地掐了一下自己,然後疼得嘶了一聲,就醒過來了。
他揉了揉眼睛,倦倦地靠在枕頭上。
原來他們說的也沒錯,他好像不怎麼走得了。
不過這好像不是赫連誅的問題,是他自己的問題。
不得不說,赫連誅哭起來的模樣,實在是像極了他看的那些話本裡的小姑娘,他還總是哭,那就更像了。
那些小姑娘一哭,書裡原本武功蓋世的大俠都受不住了,何況是他?
他很心軟的。
阮久抬手摸了摸心口,嗯,確實很軟。
而仿佛這時,烏蘭說話的聲音才傳到他耳邊:“王後到底為什麼想要留下?”
阮久按在心口上的手,再往上摸了摸,就碰見一個尖尖的小東西。
他把東西從衣領裡扯出來,是那條狼牙項鏈,他都戴得習慣了。
阮久的聲音有些悶悶的。
“就是因為害怕赫連誅哭鼻子。”
但他不得不承認。
“因為我心疼他,喜歡他,他一哭我就沒招了,他是我的心肝小寶貝。”
烏蘭在燭光中震驚地睜大了眼睛,而阮久翹著腳,還滿不在乎地晃了晃。
怎麼的,我就是個小變態了,你能拿我怎麼辦?
正當此時,外邊的馬匹籲的一聲停住了,馬車使勁晃了一下,就停住了。
阮久被震得從位置上彈起來,磕到了腦袋,眼冒金星。
烏蘭知道是出了事,幫他看看腦袋,見他沒事,便道:“王後先在這裡等著,我出去看看,馬上回來。”
說完這話,他就打開馬車門,下去了。
阮久一邊揉著腦袋,一邊想,自己還是太輕了。烏蘭就坐得穩穩的,他竟然還能被彈起來。
他覺得好些了,剛準備靠到馬車門邊,聽聽到底出了什麼事情,是不是赫連誅來了,還沒等他過去,馬車門再一次被打開了。
這回站在外麵的是周公公:“小公子,馬車壞了,不過涼州城就在前麵,走,咱們走過去。隻要到了大梁境內,鏖兀那邊就不敢動手搶人了。”
阮久使勁搖頭:“我不走。”
周公公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一把拽住他的手,把他拉下馬車,抖落開披風,給他披上:“走。”
周公公在鏖兀宮中,跟著太後伺候了那麼些年,見多了太後的事情,太後最後落得個這樣的下場,他總以為阮久也會變成另一個太後。他又是個忠仆,對太後從來都言聽計從,無有不遵,這是太後臨死前留下的遺命,他當然要儘力完成。
所以他如今,分明已經將鏖兀視作洪水猛獸,一心要帶著阮久離開。也把這件事情,當成了一個執念,有些走火入魔了。
阮久回頭看了一眼,遠遠的,已經能看見馬蹄揚起的煙塵了。
可是還沒等他看清楚,周公公就拽著他的手,把他拉走了。
周公公簡直是瘋了一般帶著他逃走,而阮久被他拽得生疼,跟著他的腳步,甚至來不及說一句“我不走”,就算他說了,周公公也全然聽不見。
阮久偷偷地、再回頭看了一眼。
他已經能看見追兵為首的那人的盔纓了,是赫連誅。
阮久剛要朝他揮揮手,表示自己在這裡,還沒來得及喊出聲,就被周公公拉了回來。
“走啊,小公子快走啊。”
阮久隻是搖頭:“我不走,我不走,我要走也要堂堂正正地走。公公,我要是就這樣走了,鏖兀現在不動手,往後也要找大梁要人的。我不能走。”
“大梁自會選新的人去和親,赫連誅都這麼大了,從前是因為那個批命,他才會選中小公子的。他下次再選,選的就不是小公子了,他會選其他姑娘的。”
“我……”阮久不知道該怎麼反駁他,怔了一下,忽然大聲道,“我都說我不走了,我喜歡他,我心疼他,我放不下他,我看上他了,這總可以了吧?”
這回輪到周公公愣住了:“小公子說什麼?”
“我剛剛才想明白的,為什麼我隻怕他哭,為什麼我就想留下來。”
這時,赫連誅也帶著人到了眼前,成百上千個士兵將他們團團圍住,再也放不走了。
涼州近在咫尺,發現城外異動,城中士兵連忙戒備。
“來者何人?為何犯我大梁邊界?”
赫連誅沒有說話,隻是緊緊地盯著阮久。
阮久披著土黃土黃的披風,和沙漠簡直要融為一體了,沙漠上的風太大了,要是不仔細盯著,下一秒就又要不見了。
而阮久也正瞧著他。
好像和三天前見到的時候沒有什麼兩樣,赫連誅還穿著那身盔甲,雙眼熬得通紅,嘴唇開裂,頭發也沒梳,亂七八糟的。
阮久心想,等會兒要梳起來肯定很麻煩。
他又想,希望赫連誅沒有聽見他說的那些胡話,他不是故意的,他也不是小變態。
以為周公公將王後作為人質,士兵們要舉起弓箭,射殺敵人,一直靜止的赫連誅卻忽然回過神來,幾乎從馬上跌下來:“不許放箭!不許放箭!”
他想到兩年前在梁國皇宮裡,他向阮久擲了一支箭頭,阮久就掉進湖裡了。
絕不能重演,絕不能。
赫連誅從馬背上摔下來,著力在左腿,他拖著受傷的右腿,獨自走向阮久。
“軟啾,我疼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