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Chapter 60(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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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並不喜歡保存記憶。

她是世界之外的牧羊人,她存在的時間超越亡靈、源頭與數據光點。

係統世界的時間與其他世界的時間誤差,又帶走了太多東西。

當姐姐在那個安靜美好的世界結束她的一生時,她這裡,已經不知道流淌了多少百年。

……說實在的,她已經遺忘了太多太多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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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不得不遺忘。

就像徒步旅行者剛開始旅程時會背上各種沉重的行囊,但,一路跋涉而來,最終抵達目的地時,可能連手中的登山杖都丟了。

你總要丟下什麼,放棄什麼,才能繼續走下去的。

【姐姐】便是M開始旅程時不得不背上的包袱,那是初始被她背上、就舍不得再放下來的包袱,標注著她為何成為M,為何要走下去。

所以她始終記得姐姐。

……然而,M的旅途甚至沒有目的地。

那是看不到儘頭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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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繼續走過去,已經背上名為【姐姐】的包袱,M不得不放棄了許多、許多、許多的東西。

除去姐姐的記憶,她什麼都不要。

除去姐姐的存在,她誰都不會記。

——可M又比誰都清楚,姐姐為什麼要離開自己,姐姐為什麼值得擁有那樣平靜的歸宿,姐姐為什麼不能被她打擾。

她是亡靈,姐姐是活人。

她是非人,姐姐是凡人。

姐姐渴望家庭與子女,她渴望……不,她沒什麼渴望的,隻是個追逐樂趣與混亂的瘋子。

姐姐到不了她這邊的世界,她也無法追隨姐姐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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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唯獨,【姐姐】的回憶,是無用的包袱。

斯人已逝。

……但M就是要繼續背著這個無用的包袱,固執得走下去,以至於丟棄了姐姐以外的全世界。

過去遇見的朋友,相談甚歡的非人,某個時空中的一段邂逅……

當那些事情開始令她在意、令她關注、與她產生交集。

然後,她又不得不提前清醒地認識到,終究會有告彆的那一天。

如同曾經與姐姐站在一起的那幾個蠢貨,曾經那個為她誦經的和尚,曾經與她在光怪陸離的地方訂下賭約的非人。

她知道自己會離開,也知道他們終將會死去。

……當清醒地意識到“離彆”時,關於他們的記憶便會變得無比沉重,成為M必須拋棄的“包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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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比起等待真正的離彆。

不如由我先“拋棄”吧,在最美好的地方戛然而止就好。

M便轉身離去,拋棄關於對方的所有記憶。

反正,那是注定的過客。

不會停留,也無法停留的。

自己也不是什麼會停留的類型。

她是M,她的世界隻需要新鮮的初遇,不可能有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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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得到樂趣,她知道不會再見,她便提前轉身離去。

始終背負在身上的包袱,有【姐姐】一個,就足夠沉重了。

在這漫長到恐怖、找不到終點的時間長河裡徘徊,僅一個包袱,就快令她精疲力儘了。

她不會背更多的包袱,她不會在意更多的人。

她將把追逐樂趣作為唯一信條,樂趣應當是輕飄飄的東西,她絕不能被任何“包袱”拖垮了。

……任何、任何,除姐姐以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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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小姐不可能永遠活在過去。您很明白。】

——P先生早就觀察出了這點,而當他在思維空間中對W小姐說出時,便意識到,她也明白。

彼此皆心知肚明。

M不能這樣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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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需要丟下早已無用的包袱,她需要擁有新的邂逅。

隻是,誰也能抵達M這樣的怪物身邊,誰又真正值得M這種存在這麼做呢?

……彆說重逢,就連和她相遇,真正被她納入眼底,都難於登天。

就像天空不會在意地上流動的螞蟻,M不會在意路過的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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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先生便用“不可能永遠活在過去”暗示著問出口,而W小姐無言以對。

她是凡人中的一員,她也早就路過了妹妹,奔向自己的歸宿。

……她給不出答案,從一開始就不可能是答題的人。

然而,W小姐也看不出,P先生說這話的原因。

他是真的在詢問她嗎?詢問根本答不出的她?他從她這裡想得到怎樣的答案?他真的需要她所謂的答案嗎?他又究竟想對妹妹做什麼?

——P先生是個謎團般的存在,和M小姐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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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如果W小姐在場,就能更深、更深地為自己的妹妹感到害怕、擔憂。

M小姐這漫長的、漫長的、看不到儘頭的旅途中,P先生成了她第一次破例去回顧、第一次去打開那扇門的存在。

前所未有的,她回頭,撿起了自己過去拋棄的包袱。

……在他的誘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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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誰啊,采購部那個誰……那個超級有錢的主管……對吧?”

“今天可是他的周年祭。怎麼,你不去蹭口飯吃嗎?”

對了。

是從那時開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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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醉酒後又開始口無遮攔的U,因為真絲裙子的事很生她氣的R,還有被她生拉硬拽弄過來付酒錢的X。

和昨夜屬於小P的周年祭狂歡派對一樣。

是從某個夜晚,某家酒吧,與那幾個人身邊開始的。

甚至,那天,同樣是一次周年祭的末尾。

隻不過,那次的周年祭的主角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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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那種類型沒興趣,他也根本不是我前男友。”

剛剛蹦完迪,M小姐情緒很不錯,當然,整整三杯戳著粉色小傘的蘋果白蘭地也起到了很大作用。

當然,那些酒不是她掏錢買的。是X在旁邊抖著手“自願”購買的。

因為情緒不錯,所以M小姐起了點談興,她沒有出手卡住失智的U,而是在夜店裡亂七八糟的燈光下對她招了招手。

醉得七葷八素的U開始用胳膊肘搗她:“嘿嘿嘿——你真不去啊——采購部的主管,可是收入排行榜第一呢——追你追了這麼多年——嘿嘿嘿!”

旁邊清醒的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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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搗的家夥是M,看清楚點啊,雖然她握著有粉紅色小傘的酒杯,但絕不是什麼電視劇裡傻兮兮的戀愛腦小姐妹!

……一喝多就擁有和M聊八卦的勇氣,真不愧是戀愛維修部的王牌,真容易上頭。

她這個朋友遲早會因為這點惹上不能惹的家夥。

不過R也還在緬懷自己真絲小裙子的悲傷情緒中,對小裙子過分濃烈的悲傷衝淡了對M的恐懼,她隻是緊抱雙臂坐在一邊,滿心哀悼自己的小裙子,與剛剛被M拽上場蹦迪後拉傷的腳踝。

——R小姐是個很不錯的舞伴,因此M經常拉扯她去蹦迪,但再好的舞伴也經不住M那麼精力飽滿的蹦法——大家的腳踝都是用骨頭與血肉做的,不像M,在舞池裡橫衝直撞一通亂蹦,仿佛腳踝裡裝了彈簧。

她說“嗨起來”是真的“嗨起來”,超高武力值,能嗨一整夜不停歇的。

所以,當時,喝多酒的U不清醒,精力條在被迫蹦迪時清零、滿心哀悼小裙子的R也不清醒。

兩個女人在卡座裡全都挨著M排排坐,仿佛等待老師發言的小學生,U搗胳膊肘還不夠,要伸手去扒拉M的胳膊,“快說快說快說,你覺得那個采購部的主管怎麼樣啊”。

在場唯一一個清醒著恐懼M、且有意識地坐到卡座最遠處的X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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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家夥。

誰來給她也噸噸噸灌點酒。

清醒的人就不該和酒瘋子混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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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會被殺的吧!她不會被殺的吧!

她的手上還捏著錢包呢——對,她可以給M買更多更多的酒——吃的喝的——她的錢包沒扁之前肯定不會被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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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想找那種人當對象,直接去快餐店買垃圾食品就行了。”

M小姐推開黏上來的U,“把炸雞腿堡扔掉,把沾著油膩醬汁的包裝紙保留……對,他連裡麵卡路裡滿滿的內容物都不值。……說起來,那家夥的ID是什麼來著?我沒記住。”

X小姐忍不住插嘴:“不至於吧?他都追了你大概幾千年了,你連他ID都沒記?他的ID是……”

M小姐“啪”一下拍了拍桌子。

X小姐立刻住嘴,不禁抖了抖。

“……嘁,燈光閃得太晃眼了,我還以為是蟲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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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小姐翻過手掌檢查了一下掌心,溫度很低很涼,還沾著吧台上沒擦乾淨的酒漬。

亡靈特有的白皮膚,沒有鮮血,在夜店閃爍的燈光下,一會兒變成青色,一會兒變成紫色。

光怪陸離。

……我的手,就像是被泡進裝著閃粉與氣泡水的酒杯裡解剖了。

我的手可真漂亮。

如果切下來放進酒杯攪拌……

M小姐不禁笑著摸了摸手:“也是,嗬嗬,我看錯了,係統世界裡,哪裡有蟲子。”

活人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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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至於,她無聊到想切了自己的手玩啊。

——這麼漂亮的手,切下來泡進酒裡,一定會很配閃粉與起泡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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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帶一提,P先生未入職前,M小姐堪稱“癲癇式抽瘋”的病情,是真正意義的“屠殺一切”。

不是誰惹她不爽了她拔刀亂殺一通,是她自己覺得無聊了就會拔刀亂殺一通——而且,這亂殺一通的範圍內,甚至還包括她自己。

比起迫害旁人……

M小姐當時最愛殺她自己了。

而且,她其實殺自己時是最血腥恐怖、毫不留手的(。)

畢竟她覺得自己最漂亮最可愛,死掉的樣子也格外迷人美麗,而且,自己想辦法謀殺自己,真的超級有趣嘛。

如果不是當時M小姐沒錢買手機留下畫麵,她的相冊裡肯定要存下幾萬張定格好的死亡自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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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因此,M小姐每一次謀殺自己的過程都在辦公樓門口,因為她買不起手機自拍,但可以蹭一蹭維修部門口的監控攝像頭。

錄像全程無|碼,可清晰啦。

而且她每次都死得非常上鏡,M小姐複活後能在監控室欣賞幾小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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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貨能被所有的亡靈公認為最恐怖的瘋子,是真的完全靠實力呢。

瘋起來能千方百計謀殺自己可不是哪個精神病人都能達到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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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當時,旁邊沒人意識到M小姐在想什麼。

也沒人發現她的思維已經從“不搭理采購部的油膩男”跳到“想切了自己的手泡進有閃粉的氣泡酒裡”。

這很正常,因為旁邊人都不是精神病。

不要認為P先生能常規化同聲翻譯上司的一舉一動,就認為這很正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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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小姐悲憤地沉浸在真絲小裙子裡,X小姐抓著錢包在心裡瘋狂編造逃跑的借口,而U小姐還在大著舌頭想和她討論情感話題。

——更正一下,也不算什麼正經情感話題,大海王與天然渣湊到一起總會聊成人話題的。

“我跟你說啊,M,找不找對象其實無所謂啦,但我們都混成了免疫一切疾病的亡靈,當然要玩……和……還有……還有……”

嗯,省略號裡的內容是過於成人的話題,不太方便直白透露。

總之,當時,喝多的U纏著她起碼聊了一籮筐的成人話題,主題是“滾床單最美好”,演講時長大概能超越十部小黃片吧。

而M小姐一直心不在焉地點著頭,依舊打量著自己攤開的手。

她覺得切掉自己的手泡酒肯定比滾床單好玩。

而且就像滾床單一樣,她從來沒試過呢。

有點想嘗試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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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嘿嘿,不過,說真的,M。你為什麼就是不肯去參加采購部那個家夥的周年祭,還不肯收他的任何禮物?他要追你你就收啊,反正他有錢,不要白不要。又是說要請你吃大餐,又是說要給你買車買衣服……結果你正眼都不看他,寧願露宿街頭。”

最終,U小姐吃吃地笑起來,頗為刻薄地點了點她的肩膀:“否則,你也不至於現在穿成這樣來蹦迪。穿成這樣真的有趣嗎?”

M小姐合上掌心,歪過頭瞧了瞧她身上的銀色亮片小吊帶,又低頭瞧了瞧自己。

穿著一件黑色垃圾袋,還有一雙從垃圾桶裡翻出來的舊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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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讓她沒錢喝酒、沒錢蹦迪、更沒錢吃飯睡覺買衣服呢。

不過,M小姐並不在乎。

隻要好玩她什麼都能接受,M小姐並非嬌生慣養的小公主,活著時也不是沒翻過垃圾桶。

哦,這麼一想,她翻過很長一段時間的垃圾桶覓食呢。

……剛剛誕生時,也隻能穿著裹屍布,穿梭在屍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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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為了一份稍稍乾淨點的裹屍布,她打完了多少個群架,啃噬了多少個同胞呢。

吃的喝的玩的?那都是很久以後接觸人類才知道的新鮮發明了。

所以,嘛,M小姐自認物欲很低,沒什麼逛街吃美食的愛好,而且,都是亡靈了,為什麼要這麼在乎被係統虛擬出來的感官呢。

其實亡靈不吃東西也可以,不喝水也可以,不睡覺也可以……又不是真的活人。

所以她懶得去理睬被扣除的工資,更不在乎那點係統要用來維持正常人生活的“生活費”,味覺、嗅覺、知覺……其實哪怕亡靈化到身體透明她也無所謂,反正她不追求活著的感覺,隻追求樂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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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小姐還挺樂意睡大街,因為空蕩蕩的宿舍真的很無聊啊,如果興致上來了,晚上蹲在路燈下通宵數小石子也很有趣的。

係統世界的垃圾桶既沒食品垃圾也沒蟲子,數據化自動處理做得可乾淨了,她不懂為什麼不能翻出那些舊靴子再利用。

她這麼漂亮這麼可愛,穿什麼都無所謂吧?

“垃圾袋怎麼啦?很好看啊。而且很實用哦。既可以穿去蹦迪,也可以去大街上睡覺呢。”

“噗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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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容易上頭、也基本三天就會被打一次的U小姐:“你這是精神勝利法?哈哈哈哈,哪個女人會穿垃圾袋蹦迪啊?隻有窮鬼會。”

——M小姐沒打她,那晚要麼是蘋果白蘭地喝太多了,要麼是心情真的很好吧。

“我哦。”她笑眯眯地說,“獨一無二的我,就算穿垃圾袋蹦迪也是夜店裡最吸引人眼球的超可愛存在,來搭訕我的人數依舊是搭訕U的人數的三倍呢。”

U小姐:“……彆把自己標榜得這麼前衛特彆!反正你隻是買不起亮片小吊帶才會穿垃圾袋的!”

M小姐:“亮片小吊帶已經成為夜店玩耍的標準搭配了,標準搭配就意味著老土,U。你這套土到爆,包括你脖子上銀閃閃帶鑽的小貓掛墜。”

U小姐:“你——你這個——”

M小姐:“嗬,反正,我就覺得這套很好看。非常好看。以後我每次蹦迪都穿這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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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沒有以後,那是M小姐唯一一次穿著垃圾袋去蹦迪,當她擁有下屬的工資卡後,次次蹦迪都是亮片小吊帶。

誰能拒絕亮片小吊帶呢,反正M不能。

有(下屬的)錢乾嘛不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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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此時此刻,吹牛不需要打草稿,容易上頭的沒分寸醉鬼與沒心沒肺的精神病聊天也不需要打草稿。

而且再怎麼精神病,當時的M小姐也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熱愛逛街購物買口紅,就像她從沒想過自己的每月工資不是負數,能攢下八塊七給彆人買禮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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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位都不是很正常的亡靈就垃圾袋和小吊帶哪個更適合蹦迪討論起來,U小姐越聊越激動,因為她一直對M小姐蟬聯“最可愛員工”獎耿耿於懷,而且M小姐也的確穿著垃圾袋都有人搭訕。

清醒時她不敢多逼逼,但喝醉的她就不是一回事了,五十周年祭時還曾因為起哄讓M跳鋼管舞、被她掐著喉嚨壁咚在牆角、上了《係統重裝》雜誌呢。

U小姐一直很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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