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外就是荒林,東巷在荒林的東側,富察府在荒林的西側。
傅恒向東走著,卻是越走越覺得怪異,莫名的怪異。
枝頭安然睡著的烏鴉被窸窣的腳步聲驚醒,撲棱著向遠處飛去,空氣中徒留幾聲嘶啞的鳴叫。
他逃跑那晚,靜謐的林子裡也是有烏鴉的,在她捅了自己兩刀後,那烏鴉也是這般淒慘的叫聲。
他繼續向前走著,步子卻慢下來,幾步後突地頓住。
記憶裡濕冷的氣息掠過腦際。
他終於記起,那晚伴著那悲戚叫聲的,還有他耳畔邊女人的陰沉的聲音。
“除非我死,否則我永遠也不會放你離開。”
她將刀拔出時,便是貼著他耳朵這般說道。
傅恒這才驚覺那怪異是什麼。
以爾晴的性格,根本就是把他殺了也不會放他離開,更遑論將她自己的性命交付於他。
那些疑惑被撕開一個口子,便處處覺得可疑。
昨日走來時,半刻鐘左右他們便是歇了一會。但今日快走到東巷他卻是一直沒覺得疲倦。
光禿禿的樹枝毫無生氣,寒風呼嘯而過,什麼都也沒帶走。
傅恒呆望著遠處的枯樹,心裡突突跳著,第一次他覺得有些矛盾。他似乎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卻又不敢去細想。
半響,是決絕地轉身向西邊去。
富察府、皇宮都在那兒。
他母親在那,弟弟在那,或許愛人也在那。
他身上的法咒解了。
再是善良的人,也不能原諒殘害自己的人。他不想去想她為什麼願意解法繩,也不想知道為什麼法術消了。
那一瞬間,走是他最本能的念頭。
他沒有留下來的理由。剩下的六個月,她法力微弱,能不能活著已經是個問題了,爾晴不會浪費法力去救姐姐,也沒有能力再去找他。
她再也無法威脅他了,如此,她死或者不死與自己又有什麼乾係呢
沒有關係,甚至惡毒一點他還是希望她死的。
爾晴從來沒有這麼想殺一個人。
天氣多變得詭異。放晴不到幾個時辰,又陰下來。
東巷向北十裡是一座紅牆綠瓦的建築,隱在朦朧細雨中,像一幅肅穆的送葬圖。
這地方卻也與送葬有關,是皇家的陵墓。裡麵埋葬著後宮的三千佳麗,少則正值妙齡,老則白發皚皚,且常常是幾十個女人伴著一個男人躺著。
新的陵墓如今尚且隻安葬著孝賢純皇後。
爾晴的最後一件事就是去救富察容音。不僅僅是因為是自己愛的人所求,更多是承諾過的事就應當履行。她不希望自己一生中唯一一個優點也染上瑕疵。
勉強將富察容音的魂魄移到瓷瓶裡後,爾晴的法力便幾乎用完了。
原本隔絕的寒氣一瞬間湧了上來,隻讓她冷得牙齒打顫。
雙臂環胸蹲著抖了會,她才慢吞吞起身將陵墓內動過的東西按原樣擺好,以免有人察覺。她已經沒辦法直接將富察容音的身體也帶出去了,不過想來富察容音也不想當皇後了,出去再找個合適的身體也無礙。
收拾好從陵墓出來時,雨已經停了。空氣裡帶著些濕意,雲天也是湛藍湛藍,少有的好天氣。
考慮到肚子,爾晴原還想悠悠走回去,不想隱身術有些不穩,繞過看守的人行不到一裡,便驀然沒了。手背陡然真實,嚇了她一跳。慌亂中,又是疾步往荒林深處跑去,隻怕被誰認出來。
但顯然是過慮了,可能是將近年關,沒有人閒得無聊在林子裡亂晃。因而爾晴一直到回到山洞時,也沒遇見半個人。
至此她才稍稍鬆了口氣。
看見洞前的枯樹時,她彎著腰已經直不起身了,喘著的氣息在冷天裡直接凝成白霧。靠著樹歇了會,爾晴緩緩挪著步子朝洞裡去,她現在累得隻想去床上躺著睡一覺。
熬過今天,她恢複一些法力,就能換一張臉去江南,不用躲在這種鬼地方了。
捂著有些抽痛的腹部,她撥開洞口的藤蔓,卻被一道淩厲的男聲驚得僵住。
“抓住她”
銀光從眼前飛快地掠過,一把尖刀隨即被舉起,鋒利的刀刃直指著她的方向。皮膚黝黑的男子一臉厲色地看著她,他身後是烏壓壓的一群官兵,隨著一聲令下,便衝了上來。
爾晴沒有精力細數究竟有多少官兵,隻是很明顯的現實是,即便隻有那男子一個,她也打不過。
她沒有法力,沒有刀,便就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婦孺。
那些人像是蟻群一般圍上來,從愣怔中回神,她甩開藤蔓,扭頭就往洞外飛快跑去。
尚算幸運的是,那些官兵也是才找到這,洞外並沒有埋伏人。
泥水被繡花鞋踩得濺起,潔白的裙邊再次染上汙漬,爾晴卻已經是沒有感覺了。冬日冰冷的空氣猛烈地湧進的口鼻中,下顎處疼得像刀子割一般。
她隻能死死盯著眼前泥濘的路,根本不敢回頭,隻怕一個不小心摔一跤就是萬劫不複。但嘈雜的腳步聲和叫喊聲卻是無論如何也甩不掉。
天逐漸陰沉下來,飄著幾朵灰蒙蒙的雲,似是大雨將至。
女子的體力到底是比不過男子。
將近荒林東巷交界時,爾晴步子已經越來越緩慢,小腿、肚子像是褪了層皮痛得不行,幾乎全是靠著意誌力在支撐。
背後的人卻不似疲倦,步步緊逼。膠著中,一隻手猛抓住她的肩向旁邊一扯,她整個腰背便撞上一旁的樹乾,隨後重重地落在地上。
斷裂般的痛從背脊傳來,爾晴吐出一口血來,額角滿是疼出的冷汗,她隻覺得腦子也是昏沉沉的,視野裡的景物帶著虛影。
那些人沒有立刻圍上來,她撐著手試著起身,隻是背部似乎已經沒有知覺,蹭了許久也沒能站起。
微風中,滿腔血腥氣忽摻入一抹梔子花香,一道陰影緩緩靠過來蹲下。
爾晴怔怔望去,就對上女人似笑非笑的臉。
“我在東巷這等你很久了。”魏瓔珞抿著唇笑道,“跑得儘性嗎”
爾晴這才看見自己跑向的荒林儘頭處也是一群人,並不比身後的少。
洞外確實沒有人埋伏,但荒林兩側卻都有官兵守著,追去山洞中的隻是一部分,不過是在囚籠裡貓捉老鼠罷了。她喜歡玩這種遊戲,卻從未想過有一日,自己也能成為這鼠。
所以,壞人到底是不能做善事的,前麵肆意那麼久都未曾有事,一做好事,就這般淒慘,運道實在值得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