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大家在一起失憶,宋賢失去的那些過去,如果勝南不存心要幫他找回來,是不是也不再會去管呢?生活一直在往前去,往前去必然會失憶。
“一步登天,那也要先量一量天有多高才是。”勝南緩過神來,一笑,用從前和宋賢說話的方式。
“粗略地看,你二人這身裝束,還真就像此間人。”慧如點頭。
“一左一右,就像慧如的左右護法。”勝南說著,慧如也覺察到了,怎麼左護法換成了盟王他老人家?
宋賢笑道:“說到混進去,你適才那偷盜境界之說,聽來膚淺,又有實用,經驗之談,肯定是盟主的意思。”
勝南點頭:“若用盟主出馬,真正是對症下藥、舉手之勞,隻可惜,她是最合適的那一個,卻偏偏最先被排斥在外。”
“用不著這麼遺憾吧?如果世間沒有盟主存在,那你難道就盜不了藥了?”他一貫地,無論在哪裡都用輕鬆的口吻,“對了何教主,我心裡很疑惑:這寧家為何這樣古怪,給解藥隻能給一次,而且給得心不甘情不願?”
“這解藥是寧家的鎮教之寶,所以除非有特殊原因才會給出來。換作其它解藥,給得會輕易些,但原則是隻給出一次。”她回答說,想必她殺慕容荊棘和藍玉泓,是決心下定根本沒有想過要救她們。
“寧家世代不與彆家建立恩仇,施恩望報,有仇便尋,關係網沒有千絲萬縷,跟誰都是淡淡的來往,我想,他們不給出第二次取藥的機會,恐怕是不想給哪一家建立邦交的機會。”勝南揣測,慧如點頭:“大致如此。”
“寧家到真是與眾不同。”宋賢愣了愣,勝南忽然憶起柳五津所說的寒澤葉:寧孝容必須每個月都給寒澤葉定量的解藥,在寧家其實已經是史無前例,寧家和短刀穀建立起來的脆弱交往,一不留神,很容易就會斷絕。
即便與九分天下這位“葉寒楓友”寒澤葉從來沒有謀麵,但每場戰爭,都要估計到可能會牽連的人。
“盟王,我為你與楊少俠把風,你二人進入聖壇之後,凡事快捷,不留痕跡。”慧如輕聲說,“遇到凶險,最注意的便是,不要發出哪怕一點點聲音。”
林、楊二人一路過來,也聽慧如說了不少注意事項,慧如重複最多的便是這一句,“不要發出聲音”,待到真正來到這聖壇周邊,宋賢發現慧如和勝南說得都不假,此間巡邏和守衛繁多,各有分工,交替輪換,秩序井然,但奇也就奇在,沒有絲毫聲音——他們還真就名副其實是寒屍,誰知道是人是鬼,是活是死,陸離光線印染在他們身上,還仿佛通體透明,渾身寒氣逼人。
通往聖壇的路,白晝也存在著一種獨特的陰森,許是因為光線的騙局,許是因為濃霧的作祟,許是因為這毒聖寧家到處蔓延堆迭的寒氣。
原始的白晝光芒仿佛被搖勻在這片渾濁霧氣裡,一寸陽光一寸灰,寒意通過這陰冷的畫麵完好地詮釋。
混跡在這群隻走路無聲息的寒屍當中,體驗這恍若暗夜的不尋常白天,宋賢不知是自己心甘情願走進去的,還是被那片撩人的霧氣給抓進去的,所幸身邊的人,和自己一直在一起,一並走進這異族的領地,儘管他沒有出聲,儘管連呼吸都聽不清,儘管在混入或轉移或離開的過程裡不需要眼神傳遞就可以完成得了無痕跡,儘管他表現得就像不存在一樣,可這種安全感難以言喻:不管怎麼樣,他就在身邊。如果我不拒絕,他就永遠不會離開。
找到歸屬感的宋賢,沉默地跟著勝南快捷地穿梭於不同走向的寒屍隊伍裡,漸漸地,發現這不是跟隨,而是並肩、是同行,是熟練地掩護彼此,是輕鬆地配合對方,所以不再刻意地去回想,而是自然地去感受。冥冥之中,這氛圍,這感覺,都那麼熟悉,那麼強烈,還那麼陳舊,依稀有過一千萬次的“敵眾我寡”,但從來就沒有以“寡不敵眾”終結過。
如果對這群寒屍都視而不見,那這裡,也就是塊地形複雜,花草樹木、飛禽走獸遠多過人類的大森林吧……宋賢心念一動:仿佛,我也和他一同經曆過這樣浩瀚的森林,之中除了嚇人的怪物以外,還有……
空氣在靜靜地流通,仿佛一條時間的隧道,隧道的彼端,若隱若現的好像鏡中世界,場景和這裡幾乎一致,苦寒,生僻,凶險,周圍是一群青麵獠牙的怪物們,唯一不同的是,他們好像已經將自己捕獲,要把自己和勝南一起扭送回去……
人生,不就是在不停地換場景嗎?偶爾地,會撤換到那些類似的……
——“天下三大險境我都去過,還怕這小小的虎山寨?”“牛吹炸了吧?虎山寨就是三大險境之一。”勝南也忽然記起這遙遠的對白,遙遠得像是另一個人的際遇……
那還是自己得到飲恨刀以前,和宋賢的一次同行曆險了……為了救食物中毒的沈依然,闖入人生地不熟的江洋道虎山寨,被野生動物們圍攻、被爬山虎禁錮、合作著抓住爬山虎的死穴、齊心協力越獄卻不遂……勝南嘴角泛起一絲淺淡的笑,如果當時知道要得到一個和宋賢同行曆險的機會竟會這麼難,勝南恨不得自己日日夜夜陷在那險境裡。
不容再回憶,勝南和宋賢,早就該懂,他們的一生,就是從一個險境,輾轉去另一個險境。
直等到終於可以有喘息的機會,勝南和宋賢隱藏在聖壇不遠,這個角度,恰好可以看見一池的鎮教之寶,和果真熟睡其間、千萬不能驚醒的寧孝容。如若不是親眼目睹,宋賢也寧可不相信,魔門裡地位高而年幼者,比比皆是。
得手前後,都不得掉以輕心,不能被表麵的簡單所迷惑,勝南明白,這次盜藥和虎山寨那次很不一樣,那次沒有經驗找不到目標,被抓在所難免,但盜藥對於虎山寨來說無關緊要;而這次,儘管解藥唾手可得,卻隻能成功不能失敗,承擔的風險,更可想而知——
耳邊回蕩著的,是當年宋賢步入虎山寨範圍時輕鬆地對自己說的話:“若不是在外麵被大事耽擱,到可以考慮考慮說服盟主他們來這裡探探險。”當年,他話中“盟主”,還是易邁山前輩。當年的“大事”裡,宋賢和自己畢竟都不是中流砥柱,現在,卻必須看清,江山已由我輩登臨。
風險與把握總是並行——如果不是想要增加此行的把握,也就不必冒這麼大的風險,親自盜藥。
“一旦做了對不起寧家的事,他們會將你列為公敵,會為了對付你不惜傾儘所有。到那時候,想補救,比登天還難。”何慧如所說必須謹記,勝南端詳著不遠處安睡的寧孝容的臉:所幸,不管她有多麼警惕,她終究是沒有意識到我們會來偷盜,出其不意,十拿九穩。
選好了某一株,正待與宋賢動手,忽聽宋賢低聲道:“等等!”
勝南一怔:“怎麼?”
“我好像……想起了什麼……”宋賢適才一路過來,憋了一肚子的話想告訴他,想問他,那些似曾相識的場景,到底屬於何年何月。
“想起了什麼……”勝南一驚,許久,宋賢皺著眉頭,終於抬起頭,勝南喜道:“可想起來了?”
“沒想起來……”那些記憶在宋賢的腦海裡本來就模糊,一瞬間又淡去。
勝南早就明白,要幫一個人找回憶是多困難,如手中的植物,紮根的是過去經曆,開花的是現今感情,紮根的卻不見天日,開花的永遠虛無縹緲,紮根的,卻因為一些些盤錯,一些些恍惚,就移位,就淡忘,時間一長,和任何人重逢,就都可以恍如隔世,雖然花一直開著,開得好像還很燦爛,等一瞬間凋謝了,留也留不住芳華時,才回頭來找根在哪裡,太遲,也太難。
換作是誰,也記不清楚,兄弟三個長大成人的點點滴滴細枝末節了吧,拚儘力氣,也不可能記起和宋賢是哪年哪月在哪裡因為什麼事情見麵結為兄弟了,好像從記憶的開始就在一起,本來也就記不清楚、也不需要記清楚的事情,天卻逼迫他要記清楚並去告訴宋賢?他忽然覺得,記憶本身就是個脆弱的東西。
“還是先盜藥吧,莫把她吵醒。”
不作停留,林楊二人當機立斷開始盜藥,速戰速決才是上策,將這株解藥連根拔起才不過是些許功夫,雖無盟主的偷盜技術,林楊兩人憑借著默契配合,沒有惹出一絲動靜,待解藥藏妥之時,宋賢勝南大功告成,心下安穩,繃緊的神經一放鬆,相視而笑,宋賢輕聲道:“可以撤了?”勝南蹙眉低聲,尚且保持警惕:“不能出聲。”“好,不出聲。”宋賢堅定點頭,習慣性地一掌就拍過來,勝南也不知怎的就本能地一掌接了過去。
本來,是想如當年一樣,擊掌時跟對方說“合作愉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