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看阡本無血色的臉上陡然間一片火紅,吟兒目瞪口呆,不知是夢是現實。少頃,忽見阡麵色有異,極儘痛苦之色,吟兒初時以為他隻是內傷痛苦,久之卻見阡大汗淋漓、繼而更全身痙攣,吟兒一慌,不由得衝上前看他,然則剛一觸他衣衫,便感覺被一股巨力狠狠斥了回去——好像有轟的一聲出現在阡心臟的位置,那裡就像在爆炸一樣!吟兒一顆心都因之揪緊,卻聽那少年說:“盟主,先不要碰盟王,他正在恢複。”
吟兒六神無主、半信半疑,隨著時間的推移忽然驚喜不已——阡雖然眉頭緊鎖極度痛苦,卻很快便醒了,適才的搏命一擊,令他差點虛脫而死,如今睜開眼時,不再氣若遊絲危在旦夕,而且胸中一片熾熱,似是有源源不斷的生命力往心臟囤積,奇也。
“未請教恩公姓名,這血又是?”阡雖剛醒,神智清楚,詢問這少年。少年麵上一紅,竟不敢正眼看他:“不足……盟王掛齒。”
阡與吟兒都是一愣,哪有人施恩之後還這般謙恭態度的?阡聽他叫自己盟王,心念一動:“恩公是黔西本地、魔門中人?”
“回盟王,是。”少年不曾抬頭,畢恭畢敬答話,儘管他刻意卑微,吟兒和阡都看得出他仙風道骨,根本不是什麼普通人,也罷,黔西當地,靈物向來多矣。
“多謝恩公相救,恩情沒齒難忘。”
“盟王,請不要叫我恩公。”少年說,“盟王代替魔神殿下,製止了我魔門走向歧路,是整個魔門的恩人,如今我,隻是還恩罷了。”
阡一怔,他以為黔西之戰他功過相抵,雖然魔門基本都被他平定,卻因為多不開化的緣故,甚少魔人是出於理解而降伏——墓室三凶畏懼他,何慧如崇拜他,以寧孝容為代表的下一層首領,多是大勢所趨慕名而來,更有甚者覺得他是魔神才歸順。唯有諸葛其誰那樣的老仙翁,才真正明白他發動那一戰的用意。此時見眼前人年紀輕輕,模樣小小,竟能簡單道中他清理魔門的意義,不禁震驚詫異。
吟兒道:“不讓叫恩公,那你又不說名字。”
少年一怔,無限淒然:“我……我沒有名字……”
“……”被這個回答一攪,饒是吟兒這個能說會道的在這裡,都冷場了。
“差一點,便死在了自己手裡,又虧欠了吟兒一世的債……”阡這時轉過臉來,朝吟兒抱歉一笑,剛剛那一刀實在是比自己預期的要厲害得多,但強招必自損,飲恨刀反噬自己也更多,差一點便不顧體力、枉送了性命。
“你剛剛那一刀,也實在是沒頭沒腦。”見他活了過來還半開玩笑,吟兒喜極而泣,卻忍不住責他。
事不宜遲,三人當即從狡兔之窟尋路出去,得那少年指引,果真事半功倍。阡雖起死回生,畢竟隻恢複了元神吊住性命而已,傷勢並不能得以緩解,一時半刻依舊在生死邊徘徊。吟兒一個人負他實在吃力,幸而有這少年一路隨行,竟真正是相互扶持,不離不棄。
吟兒歎息不已,虎落平陽,竟然被自己人欺負,反倒被過去的敵人相救。唉,想想也是,川東那邊,幸好黑曖昧道會的大眾全都是信任派啊。這世上有些事,真真是說不清……
阡半昏半醒之間,看這小少年冰雪聰明,不由得也跟吟兒一樣,油然而生憐愛之情,看他看久了,卻仿佛在哪兒見過他一般,實在熟悉。然而魔門之戰畢竟已經過去了幾個月,如今阡心中布局,全在川北,哪還記得住自己和魔門中的誰還有未了的淵源。見他眼熟,於是在心裡默數魔門六梟,總是一個都對不上號。
風凜冽,重逢自由,卻遭遇苦寒。
狡兔之窟的儘頭,依舊是那熟悉的溫度——拐一個彎過去,便是寒潭的第一關。
不是每個人都有體質可以深入寒潭的,但也不是所有人都進不去。所以寒潭的存在,就是為了送一部分人進去,拖一部分人在外。越往後的寒潭溫度越低,留下的敵人們也相應越多,二十個寒潭之後,敵人就一定所剩無幾。
如此,越是同心協力要剿殺你的敵人,越會因為鍥而不舍打進來從而不知不覺就被寒潭拆分在各個關卡,這些敵人會按各自耐寒的強弱被迫分批滯留,再怎樣的兵多將廣,一旦戰線拉長,實力必然削弱,聯絡相應不暢,況且寒潭氣候惡劣,敵在其中必然耗竭,這時你要反撲,自是輕易不過。
單憑這一點,寧孝容家的寒潭,實在是與魔城一樣的戰地要衝。
辜聽桐及其部下,若能逃脫寒屍的圍攻,恐怕也闖不過寒潭天塹,這個道理,不僅林阡懂,吟兒也明白:最好的逃難之處就在眼前寒潭的至深,越往裡去越安全。可是當那個神秘少年對阡提議時,阡卻搖頭,選擇了狡兔之窟的回頭路,堅決不入寒潭。
“為何盟王不入寒潭?”少年奇問。
阡隻注視了吟兒一眼,沒有答話,轉身便走,吟兒趕緊挽住他衣袖:“不如便走寒潭試試看!也許我能適應。”
“哦,原是盟主體寒……”少年點點頭,“體寒之人,是該遠避寒潭。”
“可是,不入寒潭,就隻有狡兔之窟走,這狡兔之窟,既然辜聽桐和郭子建能發現,彆的人也會追上來,很可能已經被封鎖了……不如先入寒潭,哪怕一關……走一關是一關!”吟兒噙淚哀求。
阡搖頭,堅決否定:“你和宋賢一樣,一關都入不得。”魔門之戰,吟兒曾受不了寒潭低溫,出現頭暈伴隨失明,阡記憶猶新。
“哎!”吟兒還未來得及說服他,便見他毅然決然立即就走,趕緊追上前去,那少年見狀,也即刻跟隨。
默默走了幾個洞穴,因為和寒潭反方向,所以溫度在漸漸回升,隻不過幾炷香的工夫,就感覺從初秋走到深冬,又從深冬走回了初冬,初秋的溫熱就在幾個洞穴之後,然而危險感亦隨之迫近。
去不了寒潭非得往回走,這麼做顯然是拖累了林阡。吟兒不是一般的難受,沿途曾捶胸頓足:“鳳簫吟啊鳳簫吟,你又不是什麼大家閨秀小家碧玉的,為何草莽命、小姐身子呢!”
“好啊,你竟罵宋賢是小姐身子。”阡笑起來,心念一動,突然覺得有什麼不對勁:咦,難道說,吟兒她並不曾得知,她自己是個公主嗎?不對勁……
心一顫,知覺有些流失,待緩過神時,腦海裡惟餘一絲淺淡的懷疑,非但沒有深究,還把事情給想順了:不,也許吟兒是故意說這句話來向我表示決心的。她見我不當盟王執意隱居,也對我堅決地說她不是什麼金國公主,而是草莽命……吟兒的言辭這般懇切,教我林阡在喟歎負儘天下的同時,心中反倒平添了一絲慰藉。
天驕,雲藍前輩,我知道你們為了南宋武林的未來不受禍害,所以才想要置她於死地。但若我選擇與她一起隱居,消除了她身上的這個印記,你們一樣大可放心……事實上,她若真像你們想的那樣是那麼大的禍害,恐怕也隻有我林阡能消得去了……你們就權當,犧牲了我吧。
想的時候,林阡忍不住帶著輕蔑笑起來。笑畢總是有些感傷,因為手中的飲恨刀,忽然有了放下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