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帳外翹首以盼的祝孟嘗厲風行皆是懵了,自是沒想過這海逐浪比林阡還掩耳盜鈴,向清風沉默屹立久矣,本也是要勸林阡接受吟兒死訊的,聽到這裡,忽然麵色一凝,情不自禁為海逐浪這句話點了點頭,待到祝孟嘗厲風行看向他時,向清風隻搖了搖頭,言簡意賅六個字:“一定還在某處。”答得厲風行祝孟嘗更加驚異。
便那時,樊井藍玉澤卻帶著王寶兒一並來了,原來王寶兒有些關於吟兒的事情早就想說,可是一直迫於林阡威嚴始終沒敢說出口,但如今因總聽樊井抱怨主公因為找尋主母而形容憔悴、玉澤玉泓蘭山她們也常說主公不該再這樣自欺下去,所以王寶兒才跟藍玉澤講起,有件事她鬥膽想跟主公提,可能事關主母的生死。
“因為饒鳳關的那件意外,玉澤送藥的職責分給了她一段時日。”營帳外麵,樊井對林阡說,林阡置若罔聞,隻凝神看著王寶兒:“是何事有關吟兒?”
“與主母有關,但不確定是否關乎輕生……那日我去給主母送藥,比平素早到了一刻,卻見主母獨自一人從府衙出來,似乎心事重重。因主公曾經說過要主母禁足,我心有疑惑不知主母是否違令,又唯恐耽誤了她定時喝藥,因此和幾個侍衛尾隨過去,但哪及得上主母快,差點便跟丟了她。過不了多久,終於看見主母從一個尋常驛站出來,臉色很差,她沒有發現我們,跑到另一個小巷子裡,竟還反常地哭了一場,邊哭邊掩著腹似在念著‘小猴子’……我們誰都不敢過去,便隻能躲在後麵等,等了一會兒,回頭看那驛站裡出來的人是玉澤姑娘的父母,還有個人,隔得甚遠卻很像天驕,但那肯定不是天驕了。”王寶兒平日說話都倒出來一樣,今次卻斷斷續續輕聲細語,顯然是事態嚴重不敢造次。
和王寶兒同去送藥的還有很多,大抵都跟她的說法一致,他們看見的情景都一樣,隻是個人的感受有偏差——然而林阡一聽到這樣一段他事先根本不了解的情節,再聯係十月初開始吟兒的病情傷勢就急轉而下,突然那個最可能的真相、像最熾烈的毒藥在他心頭化開……
且不說吟兒是為什麼會悖逆他偷著從興州府離開去調查柳湘藍至梁,且不說吟兒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生疑調查了多久又為何要瞞著他,且不說他調遣徐轅是對是錯是早是晚是不是畫蛇添足……事情怎可以這樣發生?又怎會被他忽略了這樣的可能?這樣的可能,就是徐轅去交涉的時候恰好碰上了吟兒的窺探,徐轅的意欲掩蓋反而證實了吟兒的心中揣測!欲蓋彌彰!
而徐轅和柳湘藍至梁的對話,哪一句離開過完顏永璉和完顏暮煙,哪一句不是直接刺向了吟兒的要害對著她當頭一棒?徐轅對阡轉述之時,提過柳湘的言辭毒辣,柳湘從始至終都在冷笑,問林阡存心掩蓋到底居心何在,說林阡當初所謂地愛上吟兒是不是就是為了洗刷南宋義軍敗給完顏永璉的恥辱、占據一個敵國公主的身與心是不是可以給予他的勁敵致命一擊,還講道,林阡的子嗣豈容金人血統,天驕你容得下麼,上一個孽種的流失,應就是你們短刀穀從中搗鬼吧,何不放了那個可憐的孩子回去她的國家,幫助她的父親,繼承她的母親?不覺得金國的公主抗金很諷刺嗎。
徐轅對林阡是轉述,雖然沒有刻意回避,卻顯然會有遺漏和偏差——而這些,卻完整地給吟兒聽去了……
更傷魂的,還在於徐轅反駁柳湘的時候,說的全部都是林阡為了吟兒寧可放棄天下。這樣的事實,絕對會引導著本身已經想不開的吟兒,思緒驟然回到那年黔西的魔門,憶起林阡為了她曆經的雖千萬人吾往矣、亡命之旅、三死三生……繼而,吟兒會驀地就淪陷到無窮無儘的矛盾中去。愛也不能愛,恨竟無法恨,身陷火窟,心如針紮。
吟兒對柳湘的話顯然不是完全不信的——小猴子的流失,是她最抹不去的陰影,最虧欠的心情,最惡劣的回憶,最不能揭的傷疤,吟兒外表不在意,內心卻痛楚、懊惱、悔不當初。陡然冒出一種言論,說短刀穀的某一方不希望林阡的子嗣是金人血統,所以刻意造就了小猴子的死……不管吟兒到底信幾分,她首先腦子裡一定一片空白:原來小猴子的誕生是注定不被允許的,原來小猴子的死才是應該的、值得的、眾望所歸的?
這樣的心境,才把大病初愈的吟兒迫到了一個遠離人群的小巷子裡,一邊掩腹喚著小猴子一邊哭著說對不起它沒有保護它……她會否真的信了,因為林阡說過“若知道她火毒會重新發作,孩子我本就不可能留”,火毒的複發,或許隻是個借口?為什麼沒有可能是林阡授意,林阡對小猴子的愛有多深,誰知道?都看見他臉上沒有露過半分喜怒……但她到底應該不信啊,阡既然會為了她肯放棄一切,怎會連個血統對立的小猴子都留不下?!迫於外界的壓力?隻有外界迫於他的壓力!
吟兒,卻把這些事從十月忍到了十二月,兩個多月他在前線無數次血雨腥風明爭暗鬥,一次次地回來都發現吟兒在逐漸消瘦,一次次地聽樊井說要加重藥力,直到有一天樊井對他說,她的病情不知何故越來越糟糕,一切隻能靠心態轉圜了……到那時他還不明白,吟兒的越來越糟糕,根本就是因為心態無法轉圜。從得知身世的那一刻起,她可能就已經覺得宋金之大,無她立錐之地。她也一定怨過他明知事實卻掩蓋事實。教她如何對他坦承,是他先不坦承。既然他怕她知道,她也不好讓他發現她已經知道。在這種反複拉鋸的心情裡,吟兒以極虛的身體苦撐過一個秋冬,直到臘月的末尾她的心和意識都已經被苦累侵噬殆儘,所以,生無可戀選擇了死。
吟兒輕生沒有依據站不住腳?吟兒對盟軍有無法割舍的愛?吟兒死也要賴在他身邊?所有可以支持吟兒活著的憑據,斷然敵不過興州城那湊巧一次窺探、王寶兒這短短幾句話的真相……不堪一擊,跌得粉碎。
那個危難來時眉都不皺一皺的女人,因為有他撐腰才總愛倔強逞能……但某一天居然發現,竟連他也不值得托付……不,發現他竟是這天底下她最不該托付的人……說什麼“建功立業確實是我活下去的動力,但你林阡一人,就已經是我活下去的理由。”建功立業早就沒可能了,現在連活下去的理由都一筆勾銷。沒有他的支持,她的過去、現在、未來,就全都不成立了,她的父親、自身、孩子,全都等於不存在。
所有壓力和矛盾係於一身的吟兒,所以才在那個一望無際的黑夜裡,一步步走到了這金宋之交的秦嶺山脈,丟棄了這個象征著她理想的惜音劍,和這個寄寓著她歸宿的玉玦,縱身躍入這雷霆傾瀉的嘉陵江……死,是完顏暮煙和林念昔對立下最好的解脫,她最終,竟還是選擇死在了宋境,她不願意,走到大散關的另一邊。曾經她很想陪他一路走到底,但必須“是他的女人”,才有資格陪他一路走到底。,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