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有生以來的第一首詩,第一句話,第一段教誨,亦是胡水靈幫他和這個世界建立的第一重關係。從此以後,他就是林勝南,林勝南就是他,不止有血有肉,亦有了靈魂,以及脊梁。
“娘,孩兒從記事之初,便一直聽您一個人的教誨。做人道理,由您傳教,理想抱負,因您形成,人生的每個重要抉擇,無一不曾征詢過您。得到您的支持,才覺萬分正確,若無您的指點,都有萬次動搖。儘管離開大金後便失去聯絡,實則這九年的征途娘也一直陪伴……這九年來,孩兒判斷是非的依據、對待敵我的底線,全都來自於您;不論何事,小到待人接物,大到攻城掠地,儘皆不悖您的囑咐;唯一的分歧,也有幸在最後釋懷,才不至於令您留有遺憾,然而……孩兒卻極儘遺憾!這一生縱然能縱橫天下,卻無法報還這養育之恩,答應給娘報的仇一概拋卻,想給娘安寧的晚年卻害娘喪生……殺戮無數的是我,報應卻怎是不能儘孝!”他原隻是惆悵,卻忽而變得沉痛,身影緩緩下沉,無刀不可支撐。
柳聞因一驚,看他捂胸彎身,不知該不該露麵,正想去攙扶,可腳步卻移不動,一失神,聞因的淚就奪眶而出,卻怕他發現、愣是不敢出聲。怎生他的痛苦,反而是她流淚。
又過了不久,終於再看到林阡站直了身,麵上雖還悲憤,語氣卻略平穩,中氣仍不足,是以語句斷續:“孩兒不會任娘白死,必將為娘完成夙願……必將聽從娘臨終所述,不管阻力有多強,寧要矛盾激化,絕不沉默聽任。”這堅定,這決然,無不教聞因覺得他已化悲憤為報仇的動力,隻是,下一句,聞因並沒有聽懂——“娘,孩兒接下來要做的一切,您會一如既往支持的,是嗎……”
便那時,終於有兵士辛苦將酒找來,打破了此地原有的寂靜,聞因急忙混入那群兵士裡,一起送酒給他去。臨近之時,不免稍加留心,看那墓碑上刻著的,依稀是“先妣張門胡氏之墓,不孝子林勝南立。”
署名是林勝南。聞因心裡一暖,隻道他渾噩之時依然記得他的姓名,那就說明離走火入魔狀態遠矣。聞因卻不能懂,渾噩之時,忘了天下,忘了自己,也萬萬不能忘本。
他不再待在原地,一邊喝酒一邊隨他們離開,喝酒時也不見適才泫然。聞因一知半解,卻知那種負麵的情緒隻要釋放出來就好了,不憋在心裡就好了,看他好了,心也妥了。隻是在心裡還猶疑著他剛剛說的那句話,他接下來要做什麼?
他接下來要做什麼。
是不是每個人年紀越來越大,感情流露得就越來越少?其實不是啊,是身邊一幕幕流轉太快,很多人、很多事都來不及深深感觸,就已經開始淡淡消磨,所以在透徹之後,竟不輕易去浮動感情。
太吝嗇,無論人前、人後都一樣吝嗇。隻會在每個殘陽如血的時候,任那些殘念像蟲蟻般,一寸一寸、輕輕地、反複地啃噬心頭……但那些愛恨情仇,全都應留在身後這無邊的夕陽裡,一旦回到他身前這同樣無疆的戰場,悲慟就要很快悲慟完,歡樂也不能沉溺太久,因為他是軍人,隨時隨地都會出征,情緒豈能有過多存留。
領導了盟軍這麼多年,見慣了生死悲歡與離合,他也知道,下一刻自己不一定還活著,那就該利用這每一寸活著的光陰,將更多的遺憾和可能的遺憾扼殺。
摩天嶺西,與月觀峰北,已然不遠了,此刻阡眼裡不剩摩天嶺東的頑固金軍,隻留同樣距離已經很近的劉全、王敏、展徽,以及楊鞍楊妙真兄妹……
眼下史潑立、王琳、李思溫三軍都與吳越部、彭義斌部、石珪部融合得自然而然,於紅襖寨整合極度有利;而此番摩天嶺金宋戰事空前危急,對於一嶺之隔的這些楊鞍黨來說,所有宋匪都是被金軍硬生生打到了一起的,那便不會發生林阡曾擔憂的兩派宋匪疏遠和分裂——縱然如此,為免夜長夢多,楊鞍等人也該儘快試探並收回。不能同時了,至少要類同時。
楊鞍叛變時種下了這層因果,現今的紅襖寨其實危殆,整合雖然看似輕易,但一不留神,還是有可能公然敵對。兩方宋匪盤根錯節,真成敵人自相殘殺,血流成河漁翁得利。
是誰人說,水軒背叛了,範遇背叛了,楊鞍背叛了,林阡已經麻木於背叛?麻木?林阡的一生,本就是征服與背叛的一生,有人來,有人去,豈可能麻木。阡太清醒,下一步該怎麼走。
楊鞍,和水軒、範遇皆不同,楊鞍並未投降金軍,雖然他造成的禍害遠大於範遇二人,他與他的死忠們,對山東局勢真是牽一發而動全身。林阡當然極想試探出,他背叛盟軍的真實理由,確定他本人有沒有重新收服、被阡給予機會的可能。
若有,再好不過;若無,在涇渭分明的那一刻之前,林阡將聚合所有能聚合的力量。紅襖寨逃不過一場內外交困的硬仗,林阡隻能儘力損失最少的人。
這就是他在胡水靈墓前立誓、接下來必須完成的事:“紅襖寨,不會成為第二個耿京義軍。”
時光倒流四十年,耿京義軍不曾分裂,也許抗金事於當時便如火如荼,何來的辛棄疾張安國林楚江分道揚鑣,又怎會有胡水靈含辛忍苦的一生。追本溯源,愛恨情仇,都在那裡。
逆轉不了過去,但可逆轉未來。當林阡繼承她胡水靈的根本,阻止新一代的義軍重蹈覆轍,那才是胡水靈的最終夙願。,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