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風一笑:“領教到了,如果這是真的,那你生生世世的性格都是這樣了,不會變……”
臨睡的時候,越風儘量照顧得吟兒暖和,可是吟兒說話的時候,還是聽得見顫音。
他睡在她不遠的地方:“鳳簫吟,這名字是你真名嗎?”
吟兒有點虛弱,強打精神回答:“不是,我和七個師兄都是詞牌名做號的。但是這號不是我自己取的,是師父取的,也不知師父為什麼獨獨鐘愛‘鳳簫吟’這個詞牌名呢……”虛弱的時候,話還越講越多……
“那麼你真名叫什麼?”
“彆人都叫我小三,或者老三,這年頭,不叫貓兒狗兒就不錯了……”
越風笑了笑:“你身上有一種很好聞的香味……”“真的?”“是啊,是一種花的香味……”他輕聲說,“真羨慕你,英雄少年們都是你的朋友……”
“你也是個英雄啊,這樣吧,你從我這個英雄少女開始,一個個地去結識,林阡就是這樣的,磨難出少年英雄。”
“磨難……從我五歲那年剛到逐月山莊的時候就有了……”
吟兒一怔,終於可以,聽見身邊這男人的心事——
“我被師父帶進師門的那一刻起,圍繞著我的就隻有冷漠和白眼,白天習武,或許還有師父的庇護和讚譽,可是一到晚上,沒有誰會給我包容……他們哪裡是我的師兄師弟?在我要睡的時候搶去我的床單被褥揉皺了扔在地上,隻顧自己喧嘩嬉笑,鬨完了鬨夠了,就有個叫李辯之的過來嘲笑我,你這個克死父母的災星,憑什麼和我們住在一起!我被他的氣勢嚇怕了,趕緊躲進角落裡,耳邊就隻有他們的笑聲:膽小鬼,孬種,天生犯賤……我抱住頭……等他們全睡著了,我不敢哭,我就蹲著咬舌頭,可是我真的很想哭,因為爹娘都死了,因為哥哥不在身邊,因為受人ling辱……”
吟兒眼睛頓時濕潤:“第一天?”
“是……冷血是最好的方法,不是嗎?我的生活,就從父母雙亡的那天轉折,我也不知道這是為什麼,記憶好模糊,之前的事情,好像都不記得了……就在海外,殘缺地把這一生過下去……那時候,我獨來獨往,沒有任何人願意認識我,久而久之,所有人都習慣了把我當異類,現在長大了,我比他們高大,也是師父生前最欣賞的徒弟,他們不再敢像從前那樣招惹我,但是改不了的呼之則來揮之則去,還要過河拆橋,什麼姿態都做過……我才不需要解釋什麼,也不需要改變什麼……他們當我是異類,我當他們是垃圾!”
“很好,他們那種人,不當垃圾當什麼!”吟兒哭著說,“越風,你放心,你會苦儘甘來!”
越風冷笑:“苦儘甘來?我的命不就是這樣,克死父母的災星,誰接近我誰倒黴?”
“不,不是,越風,命不分貴賤。”
越風一愣,聆聽著雪落的聲音,又仿佛看見過去嘗儘的冷漠。
“越風,用力地哭,不要給自己背包袱……”
雪,立刻覆蓋著山脊、山腰,落得均勻,偶爾一蹭,像人的眼淚。
越風卻真的,並未學會如何去流眼淚……
眼淚,那個改變他一生的禍根,讓他的生命,從幸福甜蜜和無限光明,淪落成苦難。
沒有淚水,自然也要封鎖笑容,遺失美夢……
吟兒默默地流淚,她一直不吝嗇自己的淚水,終於明白了世上真的有人對淚水憎恨。
那一刻,她告訴自己,不管怎麼樣,都一定要拚死保護住越風,為了撫今鞭將來的一切,她就算和整個抗金聯盟作對也要保護他,何況,勝南一定也同時保護著他和她。
可是也正是那一刻,她感到自己其實有點力不從心了,傷口,忽而麻木,忽而痛楚,忽而酸澀,她突然沒有力氣再睜開眼睛,想要閉上……
猝然震天巨響,越風吟兒皆是一驚,偱聲而去,遠處黑壓壓的一大片樹林被風摧殘著,頽倒的聲音連樹根而發。遠處的天空閃閃發亮,吟兒在那電光火石之間有一種空虛的鑽心感,耳邊排山倒海一樣的風聲,勢如破竹地穿透她的心臟,風如潮水直灌過她的心,從縫隙中掠過刺痛,刹那間她好像看見了自己的前世——她看見一個酷似自己的女子在地上掙紮,身後留下一串血痕,口中呼喚著深愛的人……血,鮮紅色,那女子身上全部都是……
她被那慘景嚇傻了,突地慘叫一聲,越風一震,見她忽然站起又摔倒在地,趕忙一把扶住她,她怎麼了,難道是傷口崩裂,還是撞邪?越風一陣心焦,隻聽她喃喃道:“好疼……好疼……我要死了……饒了我……”
越風觸到她左臂上儘是血跡,粘稠得燙心,心下大急,續聽她呻吟道:“我不想死……真的不想……”又一陣狂風掃過,吟兒身上冰冷,她一直在哆嗦,哽咽著,她真的很怕死,非常非常怕死,她有好多事情還沒有做,她不能就這麼死了……稍稍清醒些,她咬緊牙關:“越風……怎麼會這樣……怎麼辦……”傷口早已不聽意誌的控製,血脈像在倒流痛徹心扉,越風不假思索抱住她埋在懷裡替她擋著這突如其來的大風,隨刻幫她止血。
天終於蒙蒙亮,風也不知何時小了下去。
吟兒的臉上全是汗水和淚水,血雖然止住,臂上還是疼痛欲裂。越風也是滿頭大汗,見吟兒臉色慘白,他關切地問:“你還疼嗎?”
“不……不像昨天夜裡那樣疼了,怎麼會有那麼大的風啊……”
越風一臉痛心:“我真是個禍根,隻會給人帶來災難。”吟兒卻一笑:“我也是啊,彆人碰見我就要受傷流血的,可是你好像比我厲害,可以克著我……”
越風卻不是開玩笑,他猛地舉起撫今鞭,對著他自己的左臂要打,吟兒大驚,立刻握住他手製止他:“你乾什麼?你不要對自己這麼殘忍!我不希望撫今鞭上沾一個英雄的血。”越風痛苦地搖搖頭:“我不是一個當英雄的料。”吟兒隨即也搖頭:“不,你的人生,剛剛才開始。況且你要是也受傷了,誰來幫我止血,誰幫著照顧我這個重傷的人呢?嗬嗬,其實我是自私啊……”
越風一怔,回頭看見她微笑的麵龐,他忽然一陣衝動,她的笑他真是喜歡看,他也真喜歡有她陪在身邊。
可是,曾經有人也獨獨喜歡吟兒的笑,想要吟兒陪在身邊,卻已經失去了吟兒的笑,和吟兒的陪。吟兒每次想到那個人的時候,都惘然。
風吹過,吟兒陡然打了個寒噤,越風猛地將她攬在懷裡,把她抱得緊緊的:“謝謝你,讓我明白,這世上還有人如此關心我,還有人值得我如此關心!”
吟兒吃驚地推也推不開:“唉你瘋了嗎?你要謝謝我,也不要抱著我啊……我傷口裂了!我傷口裂了……”
蒼梧山的清晨,空中散發出木芙蓉的香味。
這世界,終於不再是越風寄居的逆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