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他夢想的命之巔,越來越高,走到陡峭,然而不料遭遇情之劫,一旦失足,粉身碎骨——
賀蘭山拾到這枚玉戒,是在七月十九的午後、她帶回夔門的一隻已破損不堪的小船上,船上有戰爭殘留的一切痕跡,火攻、水淹、箭沒,打鬥、衝殺、撞擊,都再平常不過……但與其他小船不一樣的是,船上有一枚雖然沾著血汙、但是以手輕拂就可以抹乾淨的玉戒,那光澤不奪目,卻駭俗,賀蘭山見到第一眼,就愛不釋手。蘭山本非貪財之人,隻是長這麼大沒有見過如此珍稀飾物,也隻是歸咎於女孩兒天性才據為己有,直到在黔西之後與聞因年歲相仿興趣相投,聞因提議結義金蘭,所以蘭山才贈出了這份禮物。
灩澦堆,船。
難道說,他們與金人作戰的時候,玉澤也在其中嗎,就被金人囚禁在某一艘小舟上,也許能夠聽到看到周圍的一切包括他,可是卻沒有能力發出一聲呼救,她隻能艱難地看著她深愛的男人掌控著局勢的發展直到他確定得勝,而她,漸漸眼前卻一片模糊,直至黑暗……
金人們有她在手上,又怎麼可能不將她帶出來要挾他?隻有一種可能就是,當時,玉澤已經……
他不是在胡思亂想,這一切,是最有可能的現實……經曆了這麼多年的磨難和考驗,他早已習慣了生與死從容不迫,可是,這樣突如其來的噩耗他無法相信也無法承受!
如果當時他在玉澤身旁,他一定可以幫她擋住這場劫難,一定可以的。卻為什麼,發生的時候還是無法見麵,玉澤,當時的你,是怎樣孤立無援,而我,那時的我,卻因為誤解正在刻意忘記你、刻意避免提起你、甚至刻意嘗試去恨你?!
“你喜歡黑夜是不是,隻有那裡,螢火蟲最好看……”他留給玉澤的最後一句話。
為什麼,為什麼要把這一生最決絕的一句話給最愛的人生命最後的時刻。可不可以,再從頭……
灩澦堆。她當時也在灩澦堆……他如果真的夠愛她多過戰場,他就應該知道她在灩澦堆——
“原來勝南你說的看遼闊,便是看這灩澦堆惡駭天下的風景。其實來到白帝城這麼多日子,灩澦堆玉澤沒有少來,玉澤每次心情低落的時候,都來看灩澦堆的風景。”她說的時候,她挽緊了他的臂,想必那時候,她為他懸著的心才真的踏實。
灩澦堆,玉澤沒有少來,她每次心情低落的時候,都會去灩澦堆,七月十八,當她下定決心回去找他、他卻帶著所有人一並赴瞿塘備戰而沒有等她,誤會還沒有消除,她怎麼可能心情不低落……為什麼,金人偏要把兵力屯集於灩澦堆,為什麼,七月十八金宋雙方卻要在那裡開戰……他為什麼就沒有想起來,他的玉澤最有可能也去灩澦堆!
“是啊,玉澤太善感,放不下,也放不開。但總覺得,她和宋賢都避而不見,做法實在欠妥,我那天和她見麵,明明聽出她有意要等你回來與你解釋。她一走了之,實在有些意料之外。”在黔西郊外散心的時候,雲煙其實也不止一次地提起,玉澤的一走了之,是“意料之外”。
是因為全心投入到了又一場戰事,才忽略了雲煙一次又一次的質疑和提醒,一直蒙蔽於真相之外……
“姐姐在海州那時,常常看著天,說姐夫便像是天上的月,而她卻是水中的月。一個是高不可攀,一個也遙不可及。天上月和水中月,以人間凡塵為界,雖然一直堅定、相對不移,可是終究兩隔,終究兩隔……”玉泓輕聲哭,在一個黑暗的角落,隔離了他的抗金聯盟,小聲地告訴他,一切都隻關於玉澤。
“玉澤,我不是天上月,你也不是水中月。”他緊扣住他們的信物,撕心裂肺卻不能表露,“你是那碧落的月,我卻是黃泉的水……”
你是那碧落的月,我卻是黃泉的水……他痛不欲生,忽然反複這一句話。
那些痛苦的回憶驟然沉澱——都是他平時忽略的細節,卻包含了太多玉澤有可能的行蹤,但這些都根本沒有意義,都隻是刻舟求劍罷了!
在過去的幾個時辰裡,聯盟諸將沒有一個不曾關心過,他們雖然不同的勸慰方式,卻有一個相同的請求:不要在黔西胡亂猜測了,事情也許有其他的可能,你應該回白帝城回灩澦堆去看一看,也許還有彆的線索。
回去?若拋下聯盟獨自回去,他未免太自私,但留在黔西不回去,他更愧對自己的心,這樣的兩難,他從不曾曆經……若他是勝南,也許根本無須抉擇,誰教他是勝南的同時,又是林阡……
“聽著,勝南,要相信我們,沒有你在,會把聯盟守得很好,現在的一切,本來就已經很安妥。”新嶼說。
“林兄弟,當時咱們敢容你一人獨闖魔村,你就該敢容我們守著聯盟!”海逐浪拍胸脯保證,“若聯盟出半點亂子,我海逐浪的人頭就歸你了!”
“是啊,盟主在,抗金聯盟亦在,盟主不倒,抗金聯盟不倒。”吟兒說這話的時候,眼裡明顯閃過一絲清澈。
甚至便如厲風行與金陵夫婦也遠程趕來,不辭勞苦,厲風行輕聲道:“大家會一起,守住這得來不易的成績。”
“勝南,你快去快回便是,聯盟絕對萬無一失。”陵兒也點頭,淚中卻含笑,“藍姑娘一定吉人天相。也許你去,還可以找到……”
大家幾乎是求著他離開,雖然,如柳五津路政,如沈延,如越風等人,並不可能支持,卻沒有說一句反對。
吟兒卻眼睜睜看他強撐著留下,他表現得再平常,再堅強,再冷血,再無動於衷,甚至說再虛偽,她都可以清晰地感覺到那種疼。她也真的很疼,她知道他放不下聯盟剛剛安妥的基業,他卻真的更放不下玉澤的生死存亡,他是情癡,對玉澤他真的就是情癡!然而疼到肝膽崩裂,疼到心腸碎斷,疼到魂魄支離,他還要忍耐什麼,他想發泄就發泄啊,他想承認就承認吧,甚至,他當眾哭出來也無所謂……
夕陽西下,野間並沒有螢火蟲飛舞,有的隻是新生草中的血腥氣。
吟兒和雲煙小心翼翼地隨阡在林間沒有目的地走,一直以來,他們三個人同行的路,都充斥著幸福快樂,但也許,以後都不再有了。這條路,終於到了儘頭。吟兒越走下去,越走不下去,不僅是腳步,連心都吃力。
漸漸的,就隻有雲煙還跟著阡,陪著他沉默背對夕陽。一步一步,不說話,不打擾,隻走路。
“你們走得好快啊!等等我啊!”吟兒一抬頭,剛剛振作精神,就發現已經落後了很多。
等等我?你們好快啊……是宋賢嗎?是他……恍惚中勝南驀然止步,仿佛又回到了雲霧山,又回到了泰安,是宋賢、正氣喘籲籲地在後麵追逐他和新嶼……後知後覺,依稀還是舊昨,路的彼端,是他闖蕩江湖之前在泰安活下去的一個支撐……不,好像不是,那身影,仿佛是吟兒的……不是宋賢的……
絕望的同時,忽然被背後傷口牽製,傷楚洶湧襲來,來不及克製和掩飾,身心交瘁,隻能強倚著樹、艱難地倒下。連倒下都那麼痛苦嗎,不是,他倒下之後,好像隻是想把痛苦轉移給他依靠的樹吧,他真傻,他哪裡轉移得了,他又想站起來,可是怎麼會有用,他連站都站不起來……吟兒被這一連串的舉動驚懾,站立遠處不忍靠近——勝南麵色慘白地靠樹終於勉強站直,側麵看真的太嚇人,身後披風也已掉落在地,本來他就是無心披上的……
儘管雲煙就在他身邊,卻並沒有去扶,任他站起之後又再次倒下,沒有勸一句話,隻是拾起地上他的披風,憐惜地在旁注視著他。
諸葛軍那把偷襲的利刃,就好像還插在背後,一直往前狠狠地捅,鑽心,繼而貫穿,還在用力向下,壓榨乾淨他的體力。那利刃上,塗了致命的毒藥,他的宋賢,他的玉澤……
勝南咬緊牙關,但力氣無法恢複,雙腿一軟,剛剛站立又重新癱倒,站起來又怎樣,玉澤,還是丟了……
就讓這失去玉澤的苦痛,繼續再吸噬他身上剩餘的血液,直到他全身僵硬,五臟六腑全部衰竭,如果這樣,可以換玉澤回來……
他想不通,想不通天為什麼就是不肯給他們冰釋的機會,每次他期待重逢,都在本該最幸福的時刻得到最難預料的惡果……
他忽然開始冷笑,笑天之咒,竟然這樣又一次這麼齷齪地找玉澤下手……他的冷笑,越來越瘋癲,越來越不正常,他驟然神色凶狠,又下意識地去攥緊飲恨刀,殺氣澎湃,眼神暴戾,全都是走火入魔的先兆……
此時此刻的阡,就是他越過巔峰之後最危險的狀態。界限太清楚,從勝南到林阡,隻是一個神色的突變,旁人不解,雲煙又豈可能不懂。
早已料到他會走火入魔,他若是立刻攥緊飲恨刀,不知又要去哪裡尋找戰爭製造殺戮去,雲煙不顧危險趕緊衝上前來,用她的雙手,緊緊挽住他已經聚力提刀的左臂,溫和地說:“要不,就聽大夥兒的勸,回灩澦堆去看一看吧,也許還有彆的可能。”說的同時,她緊張地試圖著將長刀和勝南的左手分離。這妖邪之物,在這種時刻,她要儘量地避免他少碰觸。
勝南忽然停止冷笑,轉過臉來,出神地盯著她,握刀的手並沒有移開,憑雲煙的力氣根本不可能移得開。一瞬,他麻木得不知道要回應她什麼話,他找不到自己的感情放在了哪裡,腦海中,竟又是一片空白。他中邪一般看著雲煙,雖然這一刻襲上心頭的酷寒裡,終於平添了一絲溫暖來自雲煙,可是他覺察到,她的手如果再不放開,就會隨著他的手一起冷下去,被他連累失去溫度……
阡冰到徹骨的左手,雲煙牢牢握著不放下,因為一旦放下,他就可能被殺機和戰念主宰。她相信自己的製止是對的,所以堅持著握緊他不鬆開,就算此刻這左手已經聚集了他平生氣力!
許久,這個麵無表情的阡,才總算流露出一絲深藏的哀傷。適才的瘋狂完全作廢,隻有這絲哀傷是真的。見他眼神中的暴戾氣總算不那麼重,雲煙放下心來,微微一笑,柔聲說:“宋賢他也很想知道玉澤姑娘的狀況,是不是?回灩澦堆去,找宋賢……”
她提到宋賢,才真正把他的死穴抓牢,他繃緊的手臂忽然軟化,驟生的殺戮欲念逐漸開始消散——不錯,宋賢,之所以一錯再錯,不就是因為逃避現實,不就是以為時間能幫我們解決一切,可是沒有,時間沒有幫我們把過去的誤會淡化,卻把我們都深愛的人帶走了……屈從現實,不再冷笑,放下了所有防備,勝南放棄苦撐倒在地上,淚水已經隱忍多年:“宋賢……宋賢,當時我若是信宋賢,玉澤就不會白白冤死……為什麼……我就是不肯相信玉澤……”
吟兒悄悄走近,不解他情緒為何反複無常,但看他終於不再死撐,吟兒揪緊的心才不那麼疼,一不留神,淚水也奪眶而出,比勝南流得還多:雲煙姐姐,幸好有你在,否則,他不知又要死撐到何年何月……吟兒於是便光顧著哭,站在一邊不知所措,也幸好有雲煙在,勝南這般無助又悲慟的時候,幸好雲煙姐姐還可以安靜地守護在他身邊。
一陣冷雨掃過,吟兒顧不上自己,感激地看著眼前一幕:雲煙姐姐正站在勝南的身旁,給他把披風披好,可憐的勝南,悲慟後悔自責傷悲的同時他全身都在顫抖,可是他永遠不會孤獨,因為有雲煙姐姐照顧他陪他,看他顫抖,雲煙姐姐忽然俯下身來,輕輕抱住他,一直抱著他,不讓他覺得冷。這簡單的動作,吟兒一生都不會忘得了。勝南隻有在雲煙姐姐的麵前,才會鮮有地表現得像一個孩子,勝南,唯有此刻,才會難以掩飾地抽泣痛哭吧……
吟兒不如雲煙那樣可以了解透徹勝南的內心,可是她也明白,這一劫,是對巔峰期的勝南一次巨大的打擊,在最輝煌的時候受挫,她堅信,阡不會服輸,會涅槃重生,會重振輝煌。天的咒怨打不敗他,龍之逆鱗,觸之必怒!
當夜,勝南終於決定暫回白帝城幾日,既為了玉澤,也為了宋賢。事關重大,沒有太過聲張,離開之前,勝南向吳越、越風、厲風行等人交待了堅守事宜,也囑咐要密切關注金南金北與魔門動向,今時今日,他最擔憂的,的確不是聯盟,沒有他在,彆說堅守,擊垮魔門也不在話下。
“但這次玉澤的事情,不排除是軒轅九燁搞的鬼,目的隻在把我調開,所以,聯盟堅守為主,要審時度勢,隨機應變。”他低聲囑咐吟兒,明顯在打擊之後並沒有失去一貫冷靜,已經為他們考慮到方方麵麵。
吟兒連連點頭,強笑著以從前的語氣:“明白,戰場上,盟王沒必要擔心我們。”
“當然不擔心戰場上的你們。所以沒有什麼特彆的話講。”勝南轉頭對雲煙,輕聲說,“要照顧好自己,還有,生活上,要好好關照吟兒。”
吟兒一愕,雲煙點頭:“放心,會照顧好她,保證你回來的時候,盟主毫發不損。”
目送勝南一騎絕塵去,吟兒忽然又憋不住那該死的眼淚,可是,這一回是感動,不是悲傷,勝南,如果玉澤不能帶給你幸福,雲煙姐姐就可以給你幸福,如果她一個人不夠彌補失去玉澤的苦,還有我,一樣可以給你……你離開的日子裡,我們要讓你知道,沒有你林阡在,黔西一樣由我們抗金聯盟主沉浮!
雲煙亦噙淚,勝南,這就是你的家和天下,你不在的時候,吟兒幫你照看天下,我來幫你照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