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你,小吟。”他迷惘地望著天空中模糊的月,如困獸望天,歎了一聲,“數遍這天下,竟隻有你對我真心實意。”
她一怔,搖頭:“不,有很多人,隻是你從不曾回頭去看——祁連九客,還有紅櫻,他們全都是真心對你!”
“但又有多少人,在平等地了解我是怎樣的一個人之後,再真心實意地對我?”他將頭埋在雙膝之間,那樣無助,乍看他真是個要求太多的孩子啊:要彆人真心還不夠,還要建立在平等地位上的真心;要彆人了解他,並非隻是感情上真摯,而且是同道中人支持他的抱負。
然而。那樣的要求,又哪裡多呢,隻是要真心的朋友啊。難怪他忽然說隻有她是真心的朋友。因為她剛剛那句話提到了李純佑……
她噙淚,聽著個中的絕望孤獨,低聲卻堅定地回答:“除了我,還有勝南。”
他愣神,久矣,緩緩點頭:“……是啊,還有他……”
當你越交托真心出去。那個人便可能傷你越深,瀚抒的世界尤其如此。所以被冤枉,被誤解,被圍攻,被追殺。從蕭駿馳到李純佑,無一不對他疏離或背叛。雖然祁連九客不用多吃力約束,對他就能死心塌地,隻是拋開地位的設定難道真能百般包容,換種平等的立場,對他還能像英雄一樣崇拜、聖明一樣忠誠?而諸如紅櫻這樣的小女子喜好和平,原就不可能了解他的懷抱理想,隻能是他落難時的感情慰藉。
所以瀚抒懷念,懷念當年和林鳳兩人毫無心機的交遊。有時候想想,那三個年輕人,就像同一個人。有同樣的脾氣和誌向。隻有那樣的人,才知道自己最在乎什麼,最想要什麼,並且貴在理解的同時能推心置腹,能靠近取暖。
雲翳漸移,月光微現。他站起身來望著那月亮,吐露深藏多年的心裡話:“知道嗎。我平生最恨的事,就是發現你竟與勝南在了一起——這世上兩個最理解我難得也對我真心的人,他們相互理解去了,我竟有種,成為世上最孤獨之人的感覺……其後我的世界,便隻剩下險詐,再沒人能理解我,肯理解我,敢理解我,或就是總算有人理解,卻是在計算著我的弱點害我……教我如何不恨。”
“那麼……有沒有……最快樂的事?”她淚在眼角,不知該不該問,卻還是想問,這一生,不該隻有最恨之事。
他許久沒有答話,最後卻答非所問,間接告訴她,他沒有最快樂的事:“傻丫頭,你不知道,你與他在一起,我是真的擔心你……多少人對你求之不得,你卻隻為他舍生忘死,他偏從來都不肯回顧……當初他不在乎你時你便對他義無反顧,所以我才怕在一起之後他不把你當回事;我怕他始終忘不了彆的女人、把你視作獨一無二;我怕他隻是想要人陪,對你的習慣遠多於愛;難得你們抱負相仿,可是感情不能勉強……”所以瀚抒在隱逸山莊才那樣怒吼……不僅僅是失愛之恨,是因為擔心她在感情裡受苦!
“其實……我也沒關係的,他心裡誰比較重都不要緊,因為他畢竟擔負一個天下……”吟兒淚流,隻念瀚抒情深意重——瀚抒為他自己抑鬱的是“理解”,為她擔憂的恰恰相反,是“感情”。
“是啊,他畢竟還擔負一個天下,縱使不會為了彆的女人,也一定會為了他的盟軍忽略你,然而你,不管他怎麼無視你,竟還去顧念他那幫盟軍,我自然又怕他什麼都可以擔負卻偏偏負了你……可我有時候也會笑自己自討沒趣,我有多喜歡你,你就有多喜歡他,感情從來都是不公平的,你早就被他搶走了,過得好不好都是你自己的選擇,我有何權利舍不得……”他越說越痛苦,越說越激動,強行按住胸口他好像在克製什麼,吟兒原還聽得動情,忽然覺得不對勁趕緊警惕,他臉色猛地變色,一邊捶胸一邊怒不可遏:
“可是,我好恨啊!為何我無比珍視的你要被他那般對待!”一瞬而已,瀚抒雙目再度充滿血絲,其情其境煞是可怖。
哪般對待了?!!吟兒完全沒想到他會卡在這個節骨眼,明明他也接受了林阡是真心待他的知己,怎麼會突然間又停在了早期的某個時間段,回憶還沒回憶完突地就卡住了,吟兒實在受不了這忽然的變故,好在他在入魔前有按住胸口的提示,她握緊了惜音劍有應變的時間,如此,才在他入魔的同時及時往反方向急行數步。
可歎正常態的瀚抒太有良心,為了提醒她走,做了多少明確的提示,以及痛苦的克製!
振聾發聵,驚魂未定,她適才站立之地,已被此刻瘋魔的洪瀚抒一掌震裂,摧枯拉朽,渣都不剩。
淚僵在眼角,好的,真是回光返照啊。說著真心話,說著說著就突然惡化了……難以置信,可是。吟兒這下就不指望還能喚醒瀚抒了,連她,這個在瀚抒心裡最重要的真心人、知心人都不能喚醒,那瀚抒此生還有什麼希望。
挪了兩步,腿如灌鉛,委頓在地,心如刀絞:
曾經瀚抒雖也瘋癲。幾時追著吟兒殺過?如今正常態早沒了,消極態也被壓縮殆儘。終於,瘋魔態完全占據了他,他滿心都是殺了吟兒。說明什麼,說明很多事情越拖下去越惡劣。
吟兒原本是存著樂觀希望陰陽鎖最終能解、兩個人最後都能活的。可到了今時今日,發現瀚抒是如此痛苦、自己也虛弱至極,難道是上天在暗示著,一切都必須做個了結?耗不起了不能再拖了,越耗越糟糕的?!
傷痕累累的手腕上,忽生一種空前的緊縮感,教吟兒這種吃慣了苦受夠了疼的人都忍不住哭出聲來,可惜淚水永遠不可能令敵人仁慈,所幸。當火從鉤燒到眉睫,及時聽得一聲嬌喝“師母”……她便知道,妙真沒有死……
九死一生。跟丟了瀚抒行蹤的妙真等人。終於在關鍵時刻重新追上,然而看著妙真和身後一群小將毫不畏死地上前禦敵、隻為將她攔擋在瀚抒視線以外,吟兒真是喜憂參半,既欣慰他們沒死,又擔憂他們此刻安危。
不曾對話,洪瀚抒迫不及待撲上前來。卻聽一聲激響,霎時頭頂有巨石轟砸。妙真與眾將齊散,分明是故意對瀚抒請君入甕的機關。好一個妙真,不愧是林阡的徒弟、楊鞍的妹妹,懂得如何回避自身弱點、不與洪瀚抒硬碰硬。
儘管那大石被洪瀚抒當中劈得粉碎,然而這半刻功夫漫天塵沙,影響不了瀚抒力氣卻迷得了他眼睛,緩得一緩,已足夠他們四散的同時帶走吟兒。
其後不知多長時間的追逃裡,妙真吟兒等人便一直和瀚抒在山林裡打轉,原以為采用遊擊戰術必然有效,可惜陰陽鎖就像隱隱有一根線牽著吟兒和瀚抒一般,無論往哪裡跑瀚抒都能極快地追上,原本他們之間的距離就不差幾步。
狂轟濫炸,挖地三尺,這一整片林子就被他輕易攪了個翻覆,到處是殘枝敗葉。眾人疲於奔命,夜半體力都到極限。
“師母,找到了一處易守難攻!”那時妙真有部下回來稟報妙真,說有一處安全之地,可容他們藏身。
吟兒領悟,由於瀚抒眼裡此刻隻剩自己,所以屏障再多他也能一眼剔出她的位置,必須立即找個易守難攻的地方、瀚抒明知道她在哪裡也很難走進。
這個地方,沿自林阡的習慣,妙真在和瀚抒繞圈的過程裡,已然吩咐一部分兵將尋獲——撥開樹叢,原來這深山之中,還真存在著這樣一處空無人跡的洞窟,越往裡走岔路越多,儼然迷宮是也,沿途不乏有利地形,先到者極易設防固若金湯。
這時才有閒暇聽妙真說,他們是找到那匹洪瀚抒掠奪的戰馬才按圖索驥跟隨上來,沿途也留了很多記號給林阡,所以,林阡一定會在最短的時間找到他們。
吟兒暗自祈禱著林阡速來,隻因這地方再怎麼天助我也,也實怕洪瀚抒氣急敗壞不管不顧直接把這山洞拆毀、將迷宮整體搬遷——對他來說不難辦到。
吟兒這才想到這一點,暗叫不好,隨著洞外已經傳來陣陣轟鳴,越傳越近,殺傷力越來越猛近在咫尺,眾人還不及慶幸半刻,就驚愕地聽見和看見,岔道猶如被連環火炮各個擊破,又像被巨人一腳一腳碾壓踩碎——洪瀚抒壓根就不在乎這龐大的建築崩塌了會把他埋下麵,比這裡更大的沙漠他都無所謂,可惜妙真不知道這回事,而吟兒情急之下同意妙真的策略躲在這裡不曾細想,現在才發現,此路也不通!
幽暗昏惑,地動山搖,上方不停有石濺落,妙真詫異那惡魔竟如此肆無忌憚也不走腦子,今日竟要和他一起被埋在地下的結局,大歎失策……一瞬之間,堡壘全成斷壁殘垣,現場一片狼藉混亂,四周全是碎石粉塵,都可以堆砌成又一座座小山,又一幕幕煙霧……
吟兒驚醒之餘當機立斷。利用洪瀚抒與這些碎石粉塵愚笨較勁的過程繼續往前逃命,眾將令行禁止,卻誰都不知道這條路的儘頭會在哪裡。
而當一切碎石都成泡影。連粉塵這種擋路的都蕩然無存,外麵的路已全被瀚抒封死,不知林阡還能怎麼進來、怎麼找到他們確切的位置……吟兒算算路程覺得林阡應該快到了,也許就在洞外?可惜仍是遠水救不了近火,隨著火從鉤狠辣地直衝著這唯一目標砸落,吟兒剛被接好的骨便又被震斷命懸一線,電光火石之間。被洪瀚抒鉤風撇開的妙真,想都不想提槍挑開。角度正好可以四兩撥千斤,一槍“箭穿雲”,竟碰巧將吟兒從致命一擊救下。
妙真救吟兒心切,這次發揮比幾個時辰前要超常得多。許是逆境更能磨練一個人,她似乎是對槍路有了更高的參悟,即便洪瀚抒火從鉤已掀起陣陣火浪,她麵色也不曾改變絲毫,眼神中亦戰意灼熱,那屬於師父林阡、師兄辜聽弦的不認輸!
初生牛犢不怕虎,這一杆梨花槍端的是動靜皆宜,以穆子滕傳授槍法應敵洪瀚抒,招式之精湛可及昔日穆子滕七成。細細品味,其中竟雜糅有薛無情的些許感覺,想必是當初林阡與薛無情比拚時偷師而得並悉數傳授。雜糅在梨花槍裡竟格外淩厲,槍纓處如梨花般飄落的竟是“火龍掛”,剛好彌補了妙真先前的輕靈有餘而勁力不足。
可惜這絕世槍法才見雛形,便悲慘地遭遇了洪瀚抒,滿狀態的楊妙真隻是比吟兒多堅持了片刻,也逃不開被蠻力囫圇震傷的下場。幸而和幾個先鋒采取車輪戰,才支持了一定的時間也保全性命。斷續對戰十招左右,妙真實在打他不過,奮力拉起吟兒就走,沿途手臂一直在滴血,卻是用身體擋在吟兒和瀚抒中間,過程中還生生挨了他一鉤。所幸有她智勇雙全,否則吟兒必命喪當場。
“啊……”終於妙真也體力難支,腳下不穩跌倒在地,一絲鮮血滲出她嘴角,明顯這一鉤為吟兒挨得不輕。
在這逃命的過程裡哪容得下半次跌倒,這一耽誤洪瀚抒顯然是追到了眼前來,幾尺之外,呼吸可聽,麵容可怖,鉤在嗜血。
“妙真!”吟兒隻覺這情境煞是眼熟,妙真給予自己的保護,像極了當年的清風,百感交集,此情此境,她不想再曆史重演失去妙真,俯身來意欲用這半廢的手臂拉起妙真,妙真卻滿頭虛汗將她一把推開:“師母先走!”妙真顯是豁出去了,即便不是洪瀚抒的目標,也可以以這身體,抵擋住他的攻勢,給吟兒拖延時機等林阡。
殿後的這十餘小將,此刻都護在吟兒身前,誓死阻擋瀚抒的同時,全都要求吟兒先走,然則洪瀚抒眼神一變揮斥火從,巨響聲落前路的石門徑自被震沉,誰還指望走?!路都沒有了。
實力懸殊,蚍蜉撼樹。一眾高手,明明毫不畏死,竟在此刻被洪瀚抒一個人圍堵,個個操縱兵刃卻似手無縛雞之力。
保護主母?怎麼保護?洪瀚抒冷笑一聲,隨著萬鈞石門重重墜落,砰一聲屬於火從鉤的萬千殺氣全如反彈般回旋過來,這內力的釋放前所未見,竟完全將吟兒籠罩其中而排宕開了周圍一切……
洪瀚抒發力從頭至尾,眾人如被定格般任由主宰,當他發狂般操鉤直朝吟兒侵襲,他與吟兒之間竟似形成結界觸之者死,不管你想不想救……就是這樣無能為力!
“師母!”妙真淚被震落,眼睜睜看著吟兒整個人都被那巨力卷走,已經儘力卻還是沒救得了她。
熾熱的白光刺眼至極,誰都可以預想,光芒散儘的刹那,吟兒會被洪瀚抒撕成碎片化為血雨消失於空氣。
又有誰能料到,生死攸關林阡能來的方向尚無動靜,卻是在反方向意外地傳來雷鳴地震——
就在瀚抒動手殺吟兒的關鍵時刻,石門彼端突然橫生一道強力直穿門過長驅直入,無窮殺氣直接貫穿了瀚抒所造成的結界。
勢如破竹,迎刃而解!
吟兒死裡逃生,實在想不到石門那頭原來另有其人、而且竟能比可怕至極的洪瀚抒技高一籌?!(),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