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禹陽進發的途中,耳邊忽然回想起臘月初八戰後百裡飄雲的一句話:“明明情報裡坐鎮中軍的是移剌蒲阿和蒲察秉鉉,為何實際卻是陳鑄……”司馬隆和百裡飄雲的那一戰,海上升明月的情報其實是出過問題的,可惜,當時林阡和百裡飄雲都以為,這是陳鑄像上次對白碌城東石矽的侵犯一樣、對其麾下中內鬼的試探,這行動又一次失敗了。甚至沒實施就被陳鑄反悔了——不,不是的,這次陳鑄的計謀和上次不一樣,這一次陳鑄不是試探而是行動,而且他是真的抓住了奸細,隻不過陳鑄既得利益不動聲色,風平浪靜的後麵其實暗流洶湧,隴右盟軍的大勝掩蓋住了陳鑄在捉拿奸細方麵的大勝,陳鑄,是隴右之戰金軍中唯一取得勝果的那個!
遲了一個月才意識到這一點。說到底,這一仗表麵是辜聽弦敗了,實際卻是林阡敗了。
初六禹陽之戰。金軍的計謀不止“請君入甕”那麼簡單,他們很可能是雙策並行,一戰而已,既殺了這個一直要他們頭疼的辜聽弦,還想同時給海上升明月致命一擊,所需要銷毀的對象一定已經離楚風雪和八大王牌很近甚至就是他們!如此,才是令林阡最痛的“斷其羽翼”!
謀定而後動,是軒轅九燁參與設計的謀,卻是陳鑄從頭到尾在動、在操縱。從抓細作上升到攻防戰,不依不饒。不遺餘力,為的是什麼。為的是洪瀚抒鉤下麾下那句淒慘的“將軍,快走!”為的是不讓隴右的兄弟們白死!
竟會是他打破林阡的不敗神話,竟會是他?其實,是哪個,都不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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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誰也沒有料想,小小一座禹陽,竟令盟軍前後動用了約八千兵馬,花了整整四天才拿下,久疏戰陣的慶陽府金軍,竟把辜聽弦打到臥床不起,挫敗了勢如破竹的赫品章,非把林阡本人逼到親自上陣,繼給了盟軍陝北第一場敗仗之後,又給了他們陝北第一場硬仗。
最終,雖然禹陽仍告失守,卻分毫未露怯色,可謂給金軍長了臉,也難怪陳鑄連撤退時掛著彩也是笑著的。
盟軍的兵勢、裝備、糧草、戰力全都遠勝於金軍,最終攻擊力硬生生撞開了他們的防守,說起來拿下禹陽隻是時間的早晚,但這個月來狂勝不休的盟軍,終於重逢了那支在臨洮死戰不降的故人……如此,怎能不教陳鑄雖敗猶榮?儘管未能教林阡痛失愛將,卻終究看到了陝北軍保家衛國的素質和能力!這一戰,有意義,打得值!
也是在正月初九深夜的兵荒馬亂裡,林阡才與楚風雪、以及八大王牌之一的“掩日”分彆有過短暫的交流,掌握到到底發生了什麼,也驗證了心裡那可怕的猜測——
果然陳鑄和軒轅九燁那晚是既衝著辜聽弦更是衝著海上升明月去的,企圖通過一戰就把他們都銷毀,也真是差一點就如願!
辜聽弦喋血禹陽的半個時辰前,下線彙總了陝北金軍的軍情,正欲傳遞向“掩日”,楚風雪還在另一處等著掩日……
卻不料掩日剛到約定的酒館坐下,就聽得不遠處街巷突發械鬥,不動聲色的他,隨刻意識到危險,立即結賬下樓,趁亂混入人群,餘光掃及,身負重傷死於當場的下線,身邊有用血寫就一半的暗號:已暴露。
原本那下線是可以不用死的,之所以突然與監視他的那幫金人械鬥,分明是發現自己暴露之後一心掩護掩日撤退!而關於禹陽金軍實際的戰備和軍力,原本辜聽弦用不著以血去獲得,可惜卻隨著那人的死隱入夜色。
也就是說,陳鑄已經順藤摸瓜到了八大王牌的下線,撬動了海上升明月的核心層!也就是說,掩日由上而下的那一脈,短期內將徹底僵硬。
不能傳遞詳細戰況,但簡簡單單一句“形勢有變”。為何也沒人傳達給辜聽弦?正是因為半個時辰之前的這起械鬥。
掩日下線那近乎自儘的舉動,其實也算陳鑄的始料未及,他本來可以將掩日甚至楚風雪都一網打儘。可惜功虧一簣。那人確實是陳鑄的副將之一,名氣太過響亮。事態太過嚴重,一時間海上升明月人人自危豈敢妄動,陳鑄明明沒有戒嚴,那人卻以死提醒了所有人戒嚴,所以一時間無人能傳遞哪怕簡單一句話出去,不能再重蹈百裡飄雲司馬隆之戰的覆轍,為了修改一個情報失誤而損失更大!海上升明月,從上到下選擇緘口。那個無名英雄,到底也沒有白白犧牲。
海上升明月尚且惶恐沉默,混入城中刺探的普通奸細則更加不明情況,待到戰鬥開啟,全被亂軍裹挾,根本不及傳達。而楚風雪和掩日?平日還可能鋌而走險,這次事發突然,自然不會傻到明知陳鑄全副武裝還往他槍口上撞。雖然還有半個時辰的時間,他倆卻心有靈犀地沒有會麵,楚風雪亦連飛鴿傳書都沒有發給林阡。更未像曾經有過的那般借口職位低微擅離職守。何況當時陳鑄已經到了,禹陽城所有人都必須就位,此戰部署之緊急不同尋常。任何人稍一遲疑都會露陷,楚風雪既很難行動,也本來就不可能動,所以麵色如常地參與了對辜聽弦的圍剿,甚至在事發後的兩日,她都硬著心腸,一直沒有主動地從上往下去探查。
“情報貽誤,我等有辱使命。”楚風雪和掩日都是這樣回應林阡。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儘管他們都是一等一的細作,目睹了戰友為了掩護自己而犧牲。心中豈能沒有觸動和憤慨。然而他們更有專屬於細作的冷靜和冷血,成大事者。不能因小失大。
“你們還活著就好。活著,便有為他報仇雪恨、為自己將功補過的機會。”林阡如是說。海上升明月的至關重要是父親和蘇降雪等人的共識,楚風雪和八大王牌更加是重中之重,若為了區區一場戰爭、小小一段不忿,選擇要他們冒險、從而情報網全盤崩潰,盟軍整體都不堪設想——再經驗豐富的主將也算不到臨陣的所有變數,所以海上升明月一人都可抵千軍萬馬,盟軍並非沒有情報的輔助就不能攻城拔寨,但一兩次可以缺失情報,長期如此誰允許?所以,對於楚風雪和掩日等人的緘口和由此引發的辜聽弦中伏,林阡沒有怪責,寧可他們這樣選擇。
如今,楚風雪保全了自己,仍可維持海上升明月的運作,但掩日一脈全數傾覆,從下到上幾乎每個人陳鑄都一定已經掌握,是以林阡著掩日留下暗號,趁陳鑄還未及將他們銷毀,這些人且趁著戰亂儘快離開敵境。由於所用暗號是暴露後的緊急暗號,僅此一次,故而金軍也無法破譯,加之楚風雪和林阡這裡有各人底細,是以可避免陳鑄弄虛作假魚目混珠。
“掩日”和楚風雪本人,則暫時蟄伏,聽候啟用。
陳鑄抓住了其副將裡的奸細,卻不知其中有兩個,掩日正是另外的那一個,所以這次的勝果也足以將陳鑄麻痹,掩日仍然可以在他身邊任職,所謂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幾戰之後,便可度過此劫,再次發揮作用,唯一缺乏的隻是人手,林阡將在這段時間內,和楚風雪一起調派新人給他。
楚風雪,則在這次戰事中“陣亡”,她將在這段自由時間重新調整組織,並在不久以後換一個身份和裝束,安插進環州東部戰區,既為她安全著想,也是為後續戰事鋪墊。和當年的銀月一樣,她的職務不需要很高,甚至比下線們低出一截,隻要她能隨時接到和傳遞有效情報、平素能有合理身份在金軍行走即可。哪裡的情報網最需要她來活絡,她就應去哪裡。這次事件,是打擊,也可視作機會。
“是!”掩日和楚風雪紛紛領命。細作,和征人本質是一樣的,守時,要能藏於九地之下,攻時,要似動於九天之上,方能自保而全勝也。
正月初十清晨,第一縷陽光照進禹陽荒涼無聲的戰場。
盟軍將那位被陳鑄暴屍示眾的無名英雄安葬,那個人,在陳鑄身邊是個不可多得的左右手,無論地位,感情,都不遜於另一個為救陳鑄被洪瀚抒戕殺的副將……
世事卻就是這麼無常,無常到陳鑄得知內鬼是他,都忍不住突然間就淚流滿麵——那個人,是和陳鑄已經將近十年的兄弟了!
也就是說,在林阡還沒起來的時候,落遠空就培植了他。十年,榮寵加身而竟未有半點的信仰動搖!
陳鑄是在蕭關之戰後才找出那個人的,那人已經是海上升明月的第三級,卻遲遲沒有暴露出第二級的掩日,直到慶陽府金軍增援到此,陳鑄忽然心生一計,似有似無地給他機會看到軍內的破綻,宋軍要定了禹陽攻勢正猛,如此一來,不愁這下線不與掩日交流。
至於怎麼找到了這第三級,當然是從臘月初八隴右之戰以後,就順藤摸瓜、按圖索驥,從第九級、第八級開始探查起,等級越低的細作,自然行事也越不慎——
“我一直懷疑,我身邊副將裡存在細作,‘落遠空’可能就藏身在五個人的範圍之內。上月隴右決戰那日,司馬隆和百裡飄雲交戰前,我曾放出假情報給這五人,事關我軍的兵力分布,而且根據戰況,確實成功騙過了百裡飄雲。”正月初六,陳鑄對楚風流述說始終。
“你這做法,隻能證明那五人裡確實存在內鬼,卻不能查出到底是哪一個。”楚風流說。
“那日大軍進發之時,我才公布實際情報,在行軍途中吩咐下屬們留心觀察,到底那五個人中的哪一個,會因這情報失誤而急不可耐、坐立不安。”陳鑄道,“不出所料,果然有人按捺不住,露出了馬腳。”
“我料想,應該不是那五人中的任意一人。”楚風流也笑了,哪有這麼輕易。
“說得不錯,頂尖的細作,自然不會急中出亂,甚至可能任由這細節失誤,也要保全自身。但是他們的下線則不然,會有心虛,會露破綻,所以那日,我便成功盯上了一名疑似的細作。雖不是落遠空,倒也算失之東隅,收之桑榆。”陳鑄道。
“為了放長線釣大魚,我們的詭絕便不動聲色,假裝沒有抓住他,也沒有嚴刑拷打或大肆肅清,而是繼續悄然盯梢,看他還和哪些人有所接觸。”楚風流一邊推測,陳鑄一邊滿足點頭,“在長達一月的觀察裡,逐漸證明我的猜測是對的,那人確實是海上升明月裡的,他也牽出了七八個接頭的人。”
楚風流歎了一聲:“這麼多日子,逃亡之餘還要留意這些,實在是辛苦。”
“不辛苦,情報一直是林阡勝過我們的地方,要絆倒他就必須滲透進他的情報網。”陳鑄搖頭,“如今我所掌握的最大細作,真實身份確實是我的副將,目前正駐守禹陽,彼處是宋匪最先要打的我軍所在地之一,今日我便利用慶陽府增兵的情報誘他和落遠空接頭,爭取將他們一網打儘同時也封鎖住情報。”陳鑄如是堅定。
而他,差點全做到了。
陳鑄曾為海上升明月設置過不止一次的陷阱,一一被他們躲過,唯獨這次,過於狠辣,布局時間之長,詭絕名不虛傳。(),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