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宋恒醒來,又在營帳,類似情景好像發生了不少次,委實不知道今夕是何夕。
可是這一夢太傷魂,泣不成聲,痛不欲生,亦幻亦真。
猝然驚覺,用力抓住守在他榻旁之人的手,那雙手,卻不再是前幾天貼住他臉的那一雙……
身體一震,瞪大雙眼,竭儘所能克製,對此人平靜哀求:“告訴我,我睡了幾天?從哪裡算起是夢?”
這軍醫很麵生,對,一定是她太忙碌,傷員太多照顧不過來,所以才找手下來接替……可為何此人跟個啞巴一樣?!
“告訴我,這都是夢?!”他聲音忽然變得淒厲,眼眶通紅,歇斯底裡。
那軍醫閱曆尚淺,被嚇得哭著躲到了一邊去,也許,並不是被嚇著,而是……明知他要問什麼?
“都是夢是不是!?”他管不了外麵電閃雷鳴、風雨大作,急匆匆掀開帳簾去找彆人問,然而毒素未清,頭昏眼花,一個踉蹌,險些栽倒在地,是何時中毒的?那個瞬間,光線疼得刺眼,那是穿透她身體的劍,刺進了他的戰衣啊……
痛徹骨髓,卻哪裡顧得上腳不能行?這腳上的繃帶,還是她給他包的……明明夕陽西下的時候她還在幫他開解,為何黎明到來的此刻她給他打上死結。
陳采奕不在,宋家堡無人能做主,但總不能任由堡主癱坐雨中一身泥濘痛哭流涕?於是壯著膽子上前來,七手八腳將他抬起送回去,其中有個年紀較輕的侍衛,看他不依不饒念著蘭山,不識相地給了他答案:“堡主,賀大夫她,怕是找不到了。”
賀大夫,這陌生至極的三個字,原是他身陷絕境時的最後一絲溫馨。
找不到,這比死還教他難受的三個字……他隻覺心被什麼東西一拽,猛然脫離了軀體,瞬間如鯁在喉,不刻,吐出一大口黑血。
戰事遠遠不曾結束。
事變當晚,華一方和曹玄等人傾儘全力、強行製止了劍斷石的繼續墜落,方才使得死亡之穀不曾全然塌陷,縱然如此,那懸崖周邊水域地域也全然淪為廢墟,餘震不斷,末世景象。
由於盟軍損兵折將急需增援,加之山崩必須搶險防患,徐轅當即加派人手協助鳳簫吟。
身負重傷退居二線的李貴,囫圇收拾了殘局,便立刻來向宋恒請罪,卻被他大怒咆哮著趕了出去。
天亮以後,曹玄也帶著恢複元氣的蘇慕來探望,宋恒對他們連一聲冷笑都不曾有,置之不理如個死人般。
一旦有了力氣,他便和所有救災、追敵的高手們背道而馳,固執地加入了找尋蘭山的隊伍,這原本無可厚非,然而,他卻和他們純粹的搜救不同,滂沱大雨裡,間或有些可能是她的跡象,他不惜將自己也封進那些搖搖欲墜的洞窟去作陪,如此不珍惜性命。
楊若熙看不慣,一劍架在他脖子,怒不可遏:“你這般作踐自己,蘭山真死得不值!”
“我要她活著,該死的是我!!!”短短一夜他像老了十歲,換了張臉,凶神惡煞。
天驕親自到場,望他重新振作,卻也苦勸無果。
自然歎天意弄人,宋恒之才能,正是要施展的好時候……
昔年,林阡將宋恒留在短刀穀裡幫徐轅鎮守,一則希望他憑武功震懾,二則想要磨練他自身性情,孰料他耐不住寂寥竟消極自棄。徐轅和他私交甚篤,自然不止一次想著扶他一把,可惜他次次令徐轅失望。好不容易蘭山才勸回了他,沒想到蘭山這麼快就被上天收回。
徐轅深知蘭山這一去,要宋恒意氣風發基本沒指望,卻真心不願他就此離開盟軍、臨陣脫逃,對他自己、對主公,對戰場、對對陣,全部都是損失、打擊掀天匿地陣開啟在即,他玉龍劍不可或缺,甚至是極重要的陣眼,地位比徐轅還高!於公於私,徐轅都必須讓宋恒儘快恢複正常……
於是隻能做個不通情理之人,在他萬念俱灰時強行擒起他的手,逼這個脆弱不堪的少年及時從悲慟、悔恨和懷念裡抽身,趁早投入那箭在弦上的對陣,哪怕不要求立即提劍,而僅僅是為了他們站起來。
“我還記得,當年我父親叛離盟軍,傷害了師父和你的父親,事情結束以後,所有前輩興師問罪,商討要怎麼處決我這個罪犯之子。”徐轅說的是一段塵封多年的前塵往事,因為他早就貴為天驕,二十年來,根本不會有人敢再提起。
“那時我隻想著以死謝罪,即便師父他極力保我,我也心灰意冷,內心充滿罪惡感。”徐轅痛心地說,“我抬起頭,看見一個比我還小的孩子,一步步地走上前來,我以為他要替他父親報仇,沒想到他一把牽起了我的手。”就像他此刻牽住宋恒一樣:“那個孩子對我說,‘沒關係,不怪你。’沒有那個心地純良的孩子,也就沒有後來的我,所以我徐轅發誓,有朝一日,我要和他一起站在峰頂,傲視這萬裡江山、海晏河清。那個孩子,我信他,二十年來,常懷一顆赤子之心。此時此刻,正是他和我跟隨主公實現夢想的時候。”
“不,不……”那個孩子卻受不了,悲痛欲絕對他搖頭,“天驕,饒了我吧,我,我不行了……”聲音沙啞,喃喃念著:“為什麼,上天對我厭棄至此……”
徐轅一時不知怎麼再勸。曉之以理?可是,宋恒心已關死。失去摯愛就無法振作?振作就真有那麼難?有,風月,就有那麼難啊。
徐轅噙淚轉身,如何不懂,宋恒曾什麼都失去,卻至少還有蘭山。
在廢墟喝酒。
無路可退,無處可躲,隻當自己是一條受傷的狗。
想要不理會這一整個世界,徑自背對著大散關,背離著隴右陝北與關中,背朝著所有人的方向,把關心、勸慰或指責都拋諸腦後。
夢境裡,現實中,什麼陣眼,什麼家國,自蘭山殞命劍斷石後,都和他宋恒沒關係了,掀天匿地陣,誰愛上誰上
對,我就是這麼不負責任,我就是不做林阡的左膀右臂,我就是個懦夫就是個逃兵,我答應你建功立業,你把蘭山還給我啊!
如果可以,吟兒真想就這樣頂替宋恒進入那風煙境中,那樣至少可以陪林阡並肩作戰、同生共死。
可惜,在列的不願打,想入而入不得。
眾人開導宋恒失敗的這個晝夜,她在起先沒有增援的情況下,單槍匹馬,殺入了兩個細作的最後一道防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