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阡這才有空回答:“勝不了那便不勝,便在這冥獄裡戰上七天八夜,熬死你我也過足刀癮。”
謝清發哼了一聲:“小白臉,搶我女人還說大話,真的是活得不耐煩。”
“四眼怪,再罵小白臉試試!”吟兒一聽衝冠之怒,看謝清發對林阡又追一刀,她當下就不管不顧揮劍朝著謝清發打,那邊沙溪清見要攔的一塊巨石因她走沒擋下直朝著林阡落,也是立即挺劍上前來幫忙,惜音劍之靈幻,斷水劍之猛銳,全都給林阡這雄渾刀意增色不少,也使得這場大戰略見平衡。那時林阡得他二人支持,委實又像看見了柳林的三河交奪,不同於上回嶽離、淩大傑、謝清發混戰更著重於“奪”,這次沙溪清、吟兒和他更像是“交”,金、火、土齊溶於黃河水,直淹向岸邊的市井人煙。
然而那大水散退,終還是露出了岸邊人跡……不得不說謝清發實在頑強,被他三人糾纏許久,雖有些手忙腳亂,卻一直毫發無損,反觀他三個,多少都受了些傷,彼時更令人心憂的是,冥獄這土陣愈演愈烈,失去了沙溪清和吟兒的燕落秋更難支撐。邪後以身體給海阻擋著漫天落石,看出這情境不妙,強忍著咳嗽厲聲繼續:“吐氣三寸納至踵,綿綿密密閉如瓶……”
“好。”燕落秋停了片刻、想了一瞬、忽而決定變調,重新彈琴,不再拘泥於《驅邪》或《鎮魔》,此刻就該隨心所欲,想彈什麼彈什麼。她所坐之地其實落石最多、橫衝直撞、往複循環,然而她彈琴一貫認真,周圍發生任何事都不肯理會,如今更是連琴譜都拋開,隻記得邪後這些口訣了。
在這條斬除謝清發的艱難戰路上,沙溪清和吟兒隻陪了林阡不到一百回合便先後中刀,被謝清發左右排宕開去,非得各自滾落一轉才未被沙石掩埋。謝清發對麵很快就又隻剩下林阡一個,勉強可以恢複體力的林阡,終於看清楚了謝清發刀法路數的林阡。
他內心萬分感謝這些戰友相助,雖然沒能傷及謝清發,卻到底給他時間潛心入刀看穿敵人,
然而,林阡此時卻是驚愕、震撼、疑惑,難以言喻:這刀法,明明是……
萬雲鬥法?!
不,隻能說,神似。
招式完全不一樣。
萬雲鬥法是魔神在空虛徑裡醉酒坐觀雲鬥而創,但謝清發手上施展出的,卻應該是某個高手清醒時候研究出來的,因此招式單獨拆開看沒有魔神那樣精湛,但整體也是相當完美。
相同之處有三,其一,總共二十五招,五行五列,第一招始,廿五招終。
其二,每二十五招必須打完一循環,不重複,不遺漏。
其三,意境相仿,都闡述了萬千雲霧相互之間的爭鬥、糾纏、前一簇唱罷後一簇登場,到第二十四招末是氣流囤聚最強,需要第二十五招的前半招收攏。
其四,必須以極快的速度付諸全體,故而邪後需要用不換氣心法,謝清發很可能得益於其謝家刀法本身就快,林阡等其餘高手如果氣息和速度跟得上都是勉勉強強可以發揮刀譜。
不同之處之一,謝清發的萬雲鬥法是完整的二十五招;而魔神的萬雲鬥法,因為他老人家意外去世、留下未完成的廣陵散、第二十五招隻有前半招。
當年邪後之所以被林阡吟兒看出破綻,是因為邪後的不換氣心法隻要停下來就有硬傷,而魔神萬雲鬥法的二十四招半恰好不得不斷,實在是個天命難違的湊巧;再爾後,邪後意識到這個問題想著跳過這殘損的尾招不打,然而尾招的前一半是收攏氣流之用,邪後差點因為氣流囤積不散把她自己置於死地。
而現在,謝清發的心法不存在必須一口氣不斷所以沒有硬傷,並且謝清發的萬雲鬥法是完整的二十五刀,對付任何敵人都不需要跳過尾招不打……
當年林阡機緣巧補足了魔神尾招的後一半,是使全部氣流同歸於寂,取名“雲之幻滅”,或許林阡還可以說,沒關係,你有完整的二十五招,我也有完整的比你精湛比你厲害的二十五招?對不起,不是這樣的。
不同之處之二,令林阡驚心動魄:
魔神的萬雲鬥法,即使補足了二十五招,每招也隻可以與相鄰的相通,萬萬不能間隔著跳躍,譬如第一刀,隻能和第二、六、七刀相鄰,謝清發的萬雲鬥法,卻不受困於這不能跳躍的規矩,第一刀可以和除了尾招的任何一刀相接,隻要滿足這二十五招以任意搭配打完一個輪回即可……所以難怪他招式多到連吟兒都沒看透!
這意味著,林阡的二十五招約定俗成是個圓形是個平麵,而謝清發那裡的二十五招是個立體是個球形,他刀譜比林阡厚,他速度比林阡快,所以更得心應手。
“邪後是這刀譜的唯一傳人。”“換做旁人,根本練不了它。”沒想到,這些鐵板釘釘的說法都能被破除。眼前的謝清發,不僅也精通萬雲鬥法,而且精通的是高了一層境界的萬雲鬥法!這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還好破銅爛鐵不像飲恨刀那麼離譜見誰強就跟誰跑,否則林阡此刻怎麼打?攻擊、速度、招式多少、氣力總量儘皆不如他!
“撐這麼久,倒也不弱,配與我站到一處,爭卻還欠些火候!”黑氣滿溢,侵吞雪光,謝清發除之而後快的攻勢之下,林阡長刀險些脫手,頃刻頭上就挨了一刀,若將阡換成任何旁人,頭顱都已滾在地上。
林阡此刻放棄求生、轉而求勝,導致防線失守、頭破血流,並非失誤,而是因他鋌而走險,去窺視謝清發有無跳過尾招的可能。很明顯,完美無缺的萬雲鬥法唯一的突破口就是跳過尾招,跳過那個收攏氣流的過程,“謝清發不需要跳過”和“謝清發不會去跳過”是兩碼事,所以林阡強行搏殺,故意發揮萬雲鬥法的第一式去影響謝清發、去引導他從二十四刀就跳招。
謝清發果然不知是計,差點真被影響,虧得在中計之前就打中林阡,否則直接便被林阡害得氣流囤積爆體。
很好,謝清發對這刀譜,看來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林阡心中大悅,雖然頭破血流,嘴角卻露一笑。
“萬雲鬥法……”吟兒何等眼力,從林阡招式裡看出微妙,“原來謝清發也是練的這刀譜?”
“什麼?”沙溪清一邊給燕落秋助陣一邊問。
“二十五招,每一招都承載著前一招囤積的氣流,必須一邊散開前招凝聚的戾氣,再一邊生成後招的新一輪攻擊。第二十四招末的氣力最強,需要被第二十五招承載和化解,如果跳過,便會氣力囤積,爆體而死……”吟兒知道林阡要害人,所以低聲對沙溪清解釋。
“然而好像很難……”沙溪清看見林阡身上臉上儘是血痕,卻還不依不撓引謝清發中計的樣子,既是欽佩又有點心疼……
“扶瀾傾城,彆再錯覺有人能打敗我!”謝清發越戰越是狂傲,眼看林阡單打獨鬥占儘劣勢,忍不住對著燕落秋哈哈大笑。
“他還不算贏嗎,我都已同他走。”燕落秋悠然彈琴,微笑說時看都沒看謝清發。
這話一出口,豈止謝清發怒極變色,吟兒也攥緊了拳,燕落秋對林阡攻勢這麼猛,邪後沒心沒肺還在給她口訣:“莫分神,任憑氣機蕩臟腑,衝開毛孔人天通……”吟兒隻覺喝了滿滿一缸醋:“林阡,你真是缺德之至!諸葛老頭說的沒錯,大的小的你一個都不肯放過,每個都要掠奪來占為己有!”
“住口!”謝清發愈發躁怒,刀法一時狂亂無章,沙溪清心念一動,即刻跟著一起擾他心神:“謝清發,你我同在河東,十餘年來,你武功一直在我之上,我沙溪清偏不服你,你知為何?因為我是人,你屠夫而已。平定天下?哈哈哈哈,想他林阡醉裡彈琴論道,醒時策馬揚刀,兄弟同行美人相伴,縱橫宋金朝野江湖,才最是我輩心向往之。”
“那我便屠了他,汝等同行相伴吧!”謝清發目中全然是火,刀法愈加追魂奪命,然而到這份上依然沒有出過半點差錯,竟隻是表麵淩亂而不曾摒棄原則!沙溪清吟兒這幾個宵小的擾亂適得其反,謝清發隨時置林阡於死的刀法好像在說,林阡你隻能靠自己變強,彆期盼著對手減弱!
當然了,沙溪清等人都沒有切中肯綮,謝清發不是不能被誘騙,而是他在被騙前就能打中林阡,林阡必須解決這個難題再去誘他:如何避過謝清發第二十四招末的至強至快氣流?
危如累卵,據燕落秋所說,謝清發神功尚未練成,卻像這般生生欺了他們幾個,難以想象,這樣的人,如果真的窮兵黷武、縱橫天下,那會否又一個淵聲,又一場生靈塗炭。
強敵碾壓,生死一線,林阡早把他幾人言語和這場激鬥都拋諸腦後,默然念“天地萬物皆以無為本”“凡有起於虛,動起於靜,故萬物雖並動作,卒複歸於虛靜”。飲恨刀重新歸於無我之境,以物觀物,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
倏然間,不見人,不見刀,不見世而隻見萬雲,雲出,雲起,雲鬥,雲退,一方撤而八方欲侵,負勢競上但像約定般輪番登場,由於每一簇雲都厚積薄發過,故而比邪後萬雲鬥法的一方撤而一方侵要強橫不少,順序看似沒那麼井然但內在卻毫不鬆散。這便是謝清發二十四招末迅猛到了連林阡也避不開的根由。
為何會這樣?不相鄰的這些雲如何相接,強行碰觸豈非戾氣更重,如何在第二十五招消解得了?但是那高人真的消解了,一乾二淨,蕩然無存……林阡看得真切,卻難以想徹,但他可以確定,謝清發對刀譜不是創隻是學,謝清發更加不知道個中奧妙。
既然如此林阡就有機會。對付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人,招式雖難拆解,意境卻能乾擾。
故此林阡從第一刀末便遣刀意入雲,集中力量專對著當中一絲橫加乾涉,旨在牽一發而動全身,萬雲一方撤而八方欲侵時,隻助長他們的負勢競上,卻偏不給他們輪番登場,就要惹得他們相互之間秩序淩亂,形聚而神散。如此,悄然消弭了謝清發聲勢,第二十四招末亂局看似達到高峰,實則內在卻有不穩定因素,自然再沒適才那般至強至快即便到這份上,謝清發這一刀他也是隻求能避開。
林阡的謀算天衣無縫,隻要這時他在彆處流露個虛假破綻、而那破綻隻能被第一招打,求勝心切的謝清發必主動跳過尾招,比先前的任何影響任何引導都自然而然,一旦其中計,再猛然擒殺。
奈何謝清發的想法無法以常人估量,自負如他,甫一發現林阡在他預計方位避閃,非但不去追逐林阡在彆處流露的破綻,反而以蠻力補足所有缺陷,秉持執念繼續朝林阡傾軋,非得看見林阡在這一處損傷為止!
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林阡根本無法將他帶偏,竟連新帶舊有意無意給了他兩個破綻,霎時命懸一線,“折我刀下,算你福氣,記住我才是天下第一!”謝清發力量實在巨大,刀還遠林阡胸口已覺震傷,心與力皆消耗殆儘,握刀的手滿是鮮血,一時間整個軀殼都似放空,竟覺好像什麼都沒有了。
這才是真正的“無”吧。無身無刀,無欲無念,反而清靜。說到底,飲恨刀需要的那些參悟,可不僅僅是給他沉澱心境來維持舊意境,更是為他超脫心緒開拓新意境之用……
恰好那時不知何時何處的琴聲,在這沉重恍惚一息尚存的關頭,使他能飄搖乎四運、翩翱翔乎八隅。
登昆侖而臨西海,超遙茫渺,每粒塵埃都凸現日月星辰,每道光線都折射史書千秋。
他在那最危險、最空虛也最剛強時,猛然抓住這稍縱即逝的神思,將之鐫刻入魂,加熱以血,揮灑憑骨節。
飲恨刀中鋪陳開的,一如既往,是山是天是萬象,卻不止是宋金的山天,還是秦時明月漢時關,是魏晉青冥搖煙樹,是盛唐春江花月夜,是千萬載萬萬象,兼容並蓄,融為一體,謝清發這力道固然摧枯拉朽,也再打不進他防線分毫!何況謝清發本就是臨時調控?隻是微微一愣,便被林阡反守為攻。
早前林阡便有這意境根基,終於在此時演變鮮活,或許他該感謝,失散在各個年代的詩與酒、豪放與風流、蒼茫與繁華,全在這風中流轉了萬古,專等著與他飲恨刀重逢。
謝清發,先是騙過你卻避不開你,後來避開你又騙不過你,好,那便不對你對症下藥,對著你強行拔除如何!
沒必要再誘你跳過尾招,因為那隻是打不過才投機取巧,因為我在第二十四刀便能正麵將你馴服,因為我林阡此刻戰意正酣,計劃趕不上變化?既有了變化,又何須計劃?
飲恨刀鋒,壯烈恢廓,對著謝清發胸口長驅直入,瞬間那梟雄也鮮血四濺,林阡向來不愛說狂語,此刻亦然:“折我刀下的,都愛講這句話。”
“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焉動容,視通萬裡。”沙溪清如是微笑,眼看阡又有新的意境突破,想來內力提升是很快的事。
謝清發一驚之下撤得倉促,連人帶刀被他打得撞在洞窟壁上,才待起身便身子一晃,忍著那一大口血不肯吐出來:“是何招式,勝得了我……”
“叫聲師父,便告訴你。”吟兒傲然相對。林阡還未答話,也覺喉嚨一甜,不禁捂住胸口。謝清發察言觀色,笑著自我安慰:“沒勝,沒勝。”
“《神遊》。”燕落秋忽然開口,謝清發臉色一變。
“他這一刀,和我這一曲,都叫《神遊》,怎樣,可登對嗎。”燕落秋站起身來,嫣然笑。
謝清發覺得前胸後背劇痛,還未回神,哢嚓聲蔓延於全身骨架,大驚失色,軟倒地上,倏忽動也不動。自燕落秋說罷眾人才覺應景,方才那絕境逆襲的一刻,不知林燕二人誰影響了誰,琴與刀卻是幾乎同時發揮到了極致、臻入化境其實林阡瀕危之時也是土陣最肆虐,便那時燕落秋氣息與燭夢弦相得益彰,使得這土陣因她一人便土崩瓦解,隻不過他們全被林謝之戰吸引,都忘記來關注外圍情勢。
燕落秋到謝清發身旁,親手從他身上解下一塊玉來,冥獄殺氣頓時傾頹,前方密林、此間殿堂與背後深淵都是一種光線:“沒這東西催動,陣法便會作廢,獄門也不聽從。”
“這嗜血惡魔還沒死透,怎樣處置,殺了他嗎?”沙溪清給他補一劍太容易,此刻已摩拳擦掌。
惡魔?林阡沒有說話。雖然謝清發濫殺無辜,但他林阡也是一樣滿身罪孽,不能隨意定他人功過,更不能掐滅他人理想,平心而論,謝清發是個異常堅定的人,為了信仰雖千萬人吾往矣,若非他沒有像樣的戰友,也不至於淪落至此?想到那裡,終究歎息一聲。
吟兒看出林阡在聽到惡魔二字後的抑鬱,轉頭對燕落秋說:“燕姑娘不是想救人嗎,不妨現在就一起去,謝清發的下場,就讓那些受他折磨的風雅之士來決斷。”
燕落秋站起身,原是對著出路方向,這時一愣:“現在?”
“現在,也好,那些風雅之士,能少受一時苦便受少受一時。”林阡聽吟兒的,“不過,我們要兵分兩路,一路進去救人,一路先折返救局。”
“好。”燕落秋微笑,“我便再屈尊當一次謝夫人,假傳命令給那些獄卒,讓他們將這蓬頭垢麵的‘海’收監,再將囚牢裡的犯人一起釋放。待我們全都安全出去、確定金軍未曾漁翁得利之後,再宣告五嶽易主,屆時清理這些為虎作倀的惡鬼也不遲。”
“我會遵從與你所說,今夜之後,你和他們便都脫離了鎬王府餘黨的魔爪,從此我與金軍交戰,決計不會牽扯你們。”林阡休整片刻,內息終於恢複了少許,他和謝清發交鋒之時本來有事想問燕落秋,但現在卻一時忘記要問什麼……
是要問她什麼來著……林阡陷入沉思。
“那便我們先折返救局,他和你進去救人、從後追上我們,或能一起出去。”吟兒看到林阡神遊天外的樣子,以為他對燕落秋依依不舍,氣得不得不用欲擒故縱,和燕落秋假客氣。林阡一怔,不知何故:“什麼?”
“他不會的,我倆的夫君是心係天下之人,金戈鐵馬於側,怎有閒情陪我?小狂俠,不如你隨我去。”燕落秋笑著又將林阡還給吟兒,嗬,好像識破了欲擒故縱呢?
“‘我倆’?這詞你不能說,是專屬於我和雲煙姐姐的。”吟兒說起雲煙就氣場全開。
“嗯?那就,我們仨?”燕落秋眼波流轉,試探一笑,“我們仨的夫君。”
吟兒一怔,想到若乾年後雲煙回黔靈峰看花,她在收拾屋子林阡在門口掃地,那燕落秋做什麼?彈琴?想到那畫麵,好像也不算違和……,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