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宋人賀鑄的《生查子》。”燕落秋看出她想問什麼,坦然,“是的,最後一句,是賀鑄原封不動拈用的。不過,唐詞寫的是剛分彆時,宋詞寫的是長久分彆後……”忽然有些痛楚,眼中終於噙淚,“雖然隻和他十天的相處,我卻覺得愛了大半輩子。我知道,他那樣的人,不會在河東長留、可我卻必須長留,所以隻要打贏了這一仗我便要送他走,我早知道……可我,還是想他贏得越大越好。”
“秋兒,為何現在就背誦這首長久分彆後的?”白虎不解。
“唉,因為我後悔啦。”她幽歎一聲,淚中帶笑,“才剛轉身,便想他了。”率性而天真,多情又桀驁,“他一定也一樣。”
大軍西行,兵貴神速,原本也無需沉默不語,但自從燕落秋現身之際,吟兒便始終沒表現出存在感,一則心中懷有隴陝之事,二則不便打擾離彆之情;林阡也一言不發,終究對燕落秋有愧,又唯恐吟兒誤會。
走了良久都打不開這話匣,事情演變到那尷尬的一步著實吟兒自己也有責任,於是歎了口氣,主動來跟林阡說話:“這河東魔門實在奇怪,女人能拋頭露麵,男人卻操持家務。”
“吟兒是說紅蓮和業炎嗎。”林阡回過神來,發現河東魔門還真是從上到下女尊男卑,“早些年,確實業炎名聲在外,紅蓮想與她爭高下,然而一直無法成名……可惜被迫隱居的後來,卻連業炎的名字也沒人聽到了。”
“他夫婦倆倒是都對燕平生忠心耿耿,為了他,辛苦追逐的名聲都寧可拋棄。”吟兒悵然。
“閒暇時我問過紅蓮,紅蓮說,當初他夫婦一路跟到河東,隻因為覺得仁義不是被欺負的理由。燕平生的大半擁躉,在黔西就被魔神收走,隻有他倆和寧不來堅持跟隨舊主,一則因他心思純淨、值得跟隨,二則,正是他們自己一開始就認定了他一個。天下事,善始者實繁,克終者蓋寡,一點都沒有錯。”林阡認真地看著她,“可惜謝清發來到磧口以後,天下間便少了那個忠心不二的寧不來,也少了個叫業炎的狂生和她的影子,好在,他們一直存在,始終不渝,總算蒼天有眼,他們又回來了。”代入他們,忽然有些激動。
“我覺得,落落也像你的影子一樣,這一年半載之後,甚至這輩子,你都擺脫不掉她了。”吟兒明明告誡自己彆喝醋,可是聽到這裡突然之間又忍不住。
“我原想表達的是,吟兒,你是燕平生,我是寧不來。”林阡嚴肅地告訴她,略帶不悅,“隻是多說了一句,你便悟出了我未想表達的意思。”
“那你為何要多說一句呢?多說一句不就是要我誤會嗎?林實繁?!”吟兒臉一黑,哼了一聲嘴不饒人,河東之戰結束了,是該給他扣上個新綽號了,“記著,我才不是燕平生,我不姓燕!至於你,寧不來?少給自己臉上貼金。”說罷帶著戰意,給了馬兒一鞭。
“我多說一句,是怕你聽不懂啊……”林阡早知言多必失,卻還是想同她解釋,她早離遠,聽不見了,一時鬱積追不上她,便就地喝酒解憂,才喝一口,就差點沒把自己酸死。
“主公?!”十三翼見他臉色不對,怕他食物中毒,齊齊上前來救,不知主母謀殺親夫。
難怪她整理行裝時要喝醋,其實隻是嘗一口而已,彆的全悄悄灌進了他酒壺裡。此刻她已然宣戰,林阡,對你的懲罰整治開始了,接招吧。
他不動聲色把這一大口很可能經過二次處理酸爽至極的山西老陳醋咽了下去:“天下第一醋,名不虛傳……”
六月中旬,金軍第一撥兵馬在薛煥、解濤和萬演的領導下歸向隴陝,第二撥也已由束乾坤、楚風月帶回江淮,司馬隆、高風雷作為第三撥才剛動身,嶽離、淩大傑正準備跟隨完顏永璉啟程。
“我家王爺著實是個棋癡啊。”卿旭瑭上山來時,淩大傑示意王爺正和謀士下著棋,勿打擾。卿旭瑭麵露愧色:“郢王他……”淩大傑不由得一愣。
那時王爺和謀士下到中盤,進退絞殺頗為激烈,隻給他們看見兩個正襟危坐的身影。隻聽王爺閒暇論勢:“上個月長江中下遊,宋廷如我所料屢戰屢敗,日前,聽聞已罷免了鄧友龍,斬首郭倬,懲辦王大節、皇甫斌等庸才。”
“是該貶職,多幾個田俊邁那樣的漢子、畢再遇那樣的將才,宋廷也不至於此。”謀士一笑,了解地說。
“江淮一帶,宋廷應會轉攻為守,我軍何時大獲全勝,隻看川陝吳曦如何表現。”王爺似乎勝算不小。
“是嗎。”斜路插入一個聲音,緊隨著那人的到場,卿旭瑭領著一大片兵將見禮:“王爺。”完顏永璉沒有說話,淩大傑也就沒攔、跟著一起行禮。
“江淮一帶轉攻為守?我怎聽說,束乾坤和楚風月才剛被皇兄特意調來河東,田琳和李君前便趁此機會攻占了壽春府?”郢王上得前來,和傳說中一樣,哪怕譏諷時都一張冷臉不苟言笑。
建康副都統田琳,一來因為南龍之死對義軍有所歉意,二來竟真心服從李君前,於是指教著麾下官軍和小秦淮同心協力,日前占領了壽春這座邊境重鎮。當是時,掎角之勢的楚風月、束乾坤剛好被林阡引來河東,事後看還真是完顏永璉的決策失誤。
“世事委實難料。”完顏永璉歎了一聲,沒有辯駁,“李君前此人,論駕馭不在林阡之下。我看重林阡,顧此失彼了。”
“無怪乎皇兄對林阡看重,我軍號稱十萬大軍出隴,隴右卻大半在他手裡,精銳還被他拖纏在河東。然而,為何皇兄傾儘全力打他這麼久,最後還是無功而返?我聽聞林匪和五嶽居然合二為一,不知這消息傳到聖上耳中,聖上會如何想?全力以赴竟還辦事不力,是因為彆有所圖因私廢公,還是私通外敵刻意留情,抑或壽春失守都有著莫大隱情?”郢王諷時,語帶恐嚇。
“聖上如何想,還不是看皇弟如何彈劾。”完顏永璉淡定一笑,以堅實手法向終盤推進,謀士沉溺棋局,一直沒再管周圍情境,完顏永璉又道:“談判不力我且認了,卻不知決戰失誤的原因,皇弟要怎樣去掩?”
“聖上不會去管為何決戰失誤,因為他不關心。皇兄,他隻會關心,你竟敢借著他的名義,輕易答應給五嶽平反,卻忘記鎬王府是他親手定罪。你那般信口承諾,要置他於何地?”郢王一笑,未上前來,反而在遠一些的石桌旁坐下,話音剛落,拍了拍手掌。
一聲令下,旌旗招展,兵甲雪亮,齊往山上來,兵容整肅,行伍嚴整,原來黑虎軍有這樣多?這樣充實的戰力?而參與河東之戰的完顏永璉麾下,大部分因為林阡走了而立即趕回,目前留下的大多隻是老弱病殘,兵微將寡……淩大傑大驚上前:“郢王爺,您待如何?!”才剛持戟,便被包圍。
“專等著撤得差不多來,所幸林匪已遠,否則豈非給敵人看笑話?”完顏永璉冷笑一聲,卻臨危不懼,至此還在落子。
“拿下曹王,他與五嶽三當家私通款曲、欲將河東群匪勾結、擁兵自重!更還與林匪暗中交往,通敵賣國,意圖不軌!”沉默寡言、心機深重的完顏永功,是因為勝券在握才急不可耐。
淩大傑心中霎時無窮怨氣:好一個完顏永功啊,這場河東之戰的漁翁原來是你,一方麵利用林匪將王爺的戰力消磨殆儘,一方麵利用王爺打擊林匪最終將戰功據為己有,以逸待勞,一石二鳥。
“我在隴陝的棋已經布局完,你有信心幫我過去下中盤?”刀槍儘指,完顏永璉巋然不動,他對麵謀士也一樣淡定,此刻發現他棋路可破,眼前一亮。
“吳曦是嗎。”完顏永功冷笑,隻等著一錘定音,“你以為你那策反吳曦的計謀有多高明?”
那一刻,謀士終於下出妙手、轉危為安,聽得這話麵色大變,轉過來,冷冷駁斥:“若是朕親自經略呢?”
這呂梁製高點,一眾梟雄、兵將,全都始料未及,喃喃念著這一“朕”字,半晌才醒悟過來,淩大傑一見完顏永璉神色,知道不假,趕忙帶頭跪下:“皇上萬歲!”
完顏永功大驚,因為雙腿發顫,站起的速度遠不及軟倒的快。
“朕的策謀,皇叔見笑了。”完顏隻是換了個坐姿,完顏永功就感覺自己是粒灰塵,兀自被他抬腳時提起的衣袍給掀了下來,後背哪敢有汗,怕過半刻都是血:“臣……臣不敢……”
如果早知給完顏永璉出謀劃策去招降吳曦的人是完顏自己!他如何能說出剛剛那句“有多高明”!完顏顯然是對自己的策反計劃十分得意,乍一聽說居然有人還看不起如何不龍顏大怒……完顏永功汗流浹背,才知道自己被完顏永璉算計了,想要碰他卻碰出一鼻子灰,完顏永璉方才每個字都在引自己往火坑跳。
“河東之戰無功而返,朕竟然不問決戰失誤,卻追究細枝末節,皇叔心裡,朕原來這般昏庸?”完顏問時,完顏永功無言以對,自己說的話,自己怎麼辯?心跳加速,眼前發黑,頭痛欲裂。
“如鄧友龍、郭倬、王大節那樣的人,屍位素餐,誤國誤民,是該貶職,皇叔,你說是嗎。”完顏說,完顏永功帶著哭音,伏倒在地:“是……”“多幾個曹王這樣的大金支柱、國之棟梁,我金廷也不至於此吧。”完顏笑了笑。
完顏永璉聽出音來,臉色未變,不露聲色:“皇上,皇弟操心社稷,口不擇言,還請從輕發落。”
“皇叔,回去閉門思過,為何決戰失誤,下次林匪再到河東,朕要見黑虎軍身先士卒,否則,便休怪朕無情了。”完顏永功還伏在原地不敢起,完全想不到完顏竟原諒了他,沒立即貶他的職……
“曹王所說,給五嶽平反的事,朕還要仔細考慮。畢竟,今次曹王與五嶽談判,確實不力,那幫餘孽當真被打上了林匪的印記,很難再判斷忠奸了。”完顏斂笑,繼續與完顏永璉下棋。
淩大傑在旁看著聽著,心驚膽戰:聖意難測,儘管王爺有把握將郢王請君入甕,可這把握,還不是當初身為謀士的皇上示下?當時,緊接著淩大傑那句抱怨“可惜,這終究是郢王的管轄……”那謀士說,“終究是?暫時是,罷了。”當時,淩大傑聽到這句,還以為謀士要幫王爺奪下郢王地盤。現在,心有餘悸,“他那番話,根本故意對王爺請君入甕啊。”故意講出淩大傑等人的心聲,還好淩大傑沒順話抱怨更多,王爺也沒有動什麼歪心思真的不分輕重緩急跨出那一步……
借著這次教訓,給郢王幾十大板卻不可能將他革職拿辦,是因為完顏不可能完全順著完顏永璉的心意!
“帝王心術難測,他不可能完全如我所願,對此我當然清楚。但我原先設想,他一直旁觀河東之戰,不會對永功毫無行動。然而,我這策謀,終究被林匪乾擾、攔截住了。”回隴陝的路上,於夏夜中最後一次聽黃河,完顏永璉在淩大傑身後出現,低聲說。
“王爺讓我散播辦事不力的言論,一則激出郢王,二則,是降低皇上的戒備。”淩大傑理解地說,“原本就要成功,奈何又有新的言論,說王爺是大金支柱、國之棟梁、唯一的肱骨……我就猜到,是林匪乾的。”
“林匪為人我大抵清楚,他不會和永功合作,卻顯然想著要利用永功。可惜永功愚蠢,聽不出林匪是在提點,皇上卻聰明,聽懂了。”王爺歎了口氣,“所以永功今日興師問罪,我隻能希望皇上消息閉塞,奈何……林匪歪打正著。”
“皇上拒絕為五嶽平反,用的理由是王爺失誤了,然而皇上之所以要用這個理由推辭,卻是因為王爺沒有失誤。”淩大傑何嘗不知王爺是完顏最大的眼中釘,哪怕這些日子屈尊當謀士,也恐怕是另有原因。心中一顫,尤其是,掀天匿地陣金軍失敗後謠言四起,稱戰敗國將會付出帝王之死的代價,一如幾十年前的完顏亮,其中一條言論何其歹毒,直指完顏永璉是故意輸了那一陣,難道是因為那樣完顏坐不住了?
雖然王爺在這場河東決戰並沒有刻意讓著林匪,但淩大傑此刻心有餘悸,這場戰役,對於郢王來說,王爺輸了最好,對於皇上來說,王爺贏了最好,對於王爺來說,平局竟然才是最好……
“好在,過幾日中天便能說服卿旭瑭。金宋戰場,終將有他。”完顏永璉微笑。
淩大傑明白,王爺和他們一樣,一直在觀察卿旭瑭,此人有良心卻又愚忠,先前怎樣都搖擺不定,既做郢王眼線又被王爺吸引,所以有關吳曦的策反之計,全是先前王爺借他之口向郢王反間的,經此正麵交鋒,郢王不會再敢用卿旭瑭,卿旭瑭也本來就看透了郢王不值得跟從。河東呂梁,終究不止五嶽勢力重排。
“大傑,你說戰後有事要與我述說,是何事?”完顏永璉問。
“我……”淩大傑終於等到日理萬機的王爺有閒暇,卻是不知道該怎樣啟齒,說什麼?給出一個完顏和其餘政敵合力鏟除王爺的最佳契機嗎?“我……我想和王爺下棋了。”
完顏永璉一愣,哈哈大笑:“大傑何不早說。”挽起他袖,“走,下一千場,你不勝,我不休。”
“王爺。”棋過兩盤,環慶控弦莊有情報送達,王爺原還心不在焉、一目十行,忽然臉色大變,罕見的震怒、抑或說迷惘,險些連棋盤都打翻在地上,淩大傑大驚,急忙相扶:“王爺?!”
“好一個林阡!”淩大傑跟隨完顏永璉幾十年了,從未見過王爺臉上出現過這般、凶狠卻又驚恐的神色:“出,出什麼事了……”,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