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關’……此處可據,先退進來。”孫寄嘯神誌尚可,讀著路標,提議退入,以石為堡、再作打算。莫非堪堪打贏羅洌,同意全軍暫且據險抗擊。
“殘兵敗將,不足為慮,殺上去!”羅洌揮劍,發號施令,宋軍弓箭俯射,金軍持盾仰攻,狹路相逢,雙方浴血,聲如炸雷,震天動地。
片刻而已,屍橫遍野,觸目驚心,宋軍死傷慘重,金軍怎能幸免。
“羅將軍,不可硬拚。”黃鶴去阻止了羅洌的一時腦熱,“對付困獸,有更好的辦法。”
羅洌聽黃鶴去所勸,不再心急,冷靜將兵分為數支,四麵圍住孫莫暫時存活的雄關,如黃鶴去所言他們是困獸,一旦兵械消耗,水糧斷絕,曠日持久,不可能不想突圍,金軍的每一支圍堵兵馬都是精兵,時刻準備好了與他們遭遇戰。
何況莫非心係隴乾、主持著靜寧大局,怎會願意“曠日持久”地與世隔絕?一個時辰都未必等得了。
“這地方,雖然高險,卻無水糧之道,隻怕堅持不了幾日……”“咱們的箭不多了……”“看樣子有雨要下,戰士們的傷口如何是好……”“隴乾,不知道怎麼樣了。”臨危之際不得已選擇的生路,眼看著即將成為困住他們的死路,似乎,隻是把他們的絕望延遲到了現在,把地點從翠屏山移進了雄關而已……
陰風怒號,不知何處還飛來成群的烏鴉,向著血泊中的死傷進發,等著啄食更多更腥的血肉。雄關內外蘆管乍起,無比悲愴,四麵楚歌。此情此境,孫寄嘯及其麾下都觸目驚心,想到了黑道會、祁連山的數次悲局,不由得觸景生情:“此必死之地,金軍竟還怕夜長夢多,想著儘快逼我們出去……”
莫非卻和林阡一樣,習的是飲恨心法,劍意素來激中穩進,雖然激,卻也穩,這些年來他多次獨當一麵,如何可能輕易失去淡定,扶起孫寄嘯來微笑將他靠在肩上,輕撫其背:“彆擔心,這樣的絕境我見得多了,臉色從來都沒一次被嚇白過。”
“哈哈。”孫寄嘯難免被皮膚黝黑的莫非逗笑起來。
“寄嘯,還能戰?”分辨出蘆管並非海上升明月的莫非,絕境中唯能求助於自己,急中生智破釜沉舟,希冀能憑他兩人劍術、硬生生製伏金軍守將,好教宇文白帶領眾將儘早脫離這必死之地。
然而黃鶴去技高一籌,深謀遠慮的他猜準了莫非心理,早就教羅洌封死了所有通道,更在莫非最可能選擇的幾條路上設下了能夠阻截他倆的武功高手:“他二人很可能想強行突圍,可惜,雖然莫非體力尚存,那孫寄嘯卻傷勢嚴重,再勇猛,都一鼓作氣,一而再,再而衰,三而竭。”
“事不過三,那便隻要把高手們集中在最可能的三處便好了。”羅洌悟性極高,他知道,金軍重心此刻已不在翠屏山,雄關一帶武功高手分散,宋軍隻有三次機會突圍,金軍也隻有三次機會阻截,“希望黃將軍的地點都正確。”
當然都對了。莫非,是經常較量的對手,也是流著黃鶴去血的親兒子。
孤注一擲的孫、莫二人,豁出去突圍三次都不成功,結局是孫寄嘯氣力耗儘,莫非自己也受了傷,血順著斷絮往劍下淌。
“金鵬……”宇文白突然沒扶得住孫寄嘯,驚見他力竭倒在地上。
關鍵時刻,莫非才聽到來自轉魄下線的一條情報,及時給他們指明了第四條路,彼處金軍高手安排甚少。
莫非當了很久的“掩日”“轉魄”替身,知道最近掩日一脈除了掩日全都閒置,也知道林阡戰前就在威戎不遠的秦安,還知道林阡說靜寧會戰至關重要、為防人手不足情報貽誤、轉魄下線和轉魄都能和落遠空一樣向莫非直接傳達,由莫非分辨情報真假。現在這條情報,指向威戎,那就是林阡所在,理當不假。
莫非理解,金軍經曆過數次戰敗,自然也想規避奸細風險,所以儘可能地使情報機密、難以窺探,尤其黃鶴去這樣的老謀深算,轉魄等人有所貽誤無可厚非。但是,怎會貽誤了這麼久?!
水洛事變到現在,幾個時辰過去了,轉魄一脈才好像睡醒了一樣?
而上一條,大約在戌時,孫寄嘯緊急求援的情報,明明是落遠空親自傳給他的,所以莫非才深信不疑行差踏錯,現在回想起來,卻居然是一條假情報!為何會是假情報!?
難道是海上升明月,出了什麼事?!
莫非心念一動,無暇再想:“孫夫人,寄嘯傷勢要緊,你且先帶他一起、儘可能向威戎方向突圍,若不幸仍然被追上困住,也請告訴他,等主公來,相信主公,雖然遲了,雖然不知什麼原因,但主公一定會來。”
“莫將軍,何意?”宇文白不是聽不懂,而是不接受,“若必須有人留下、掩護旁人走,那也是我夫婦留下,護著您,您是靜寧的主帥,此番是來營救我們!”
“我縱橫沙場數載,屢陷絕境,從來逢凶化吉。”莫非微笑,當然把生的機會讓給寄嘯,這是他從郭昶開始就欠寄嘯的,“他傷勢太重,無法耽誤,你先帶他離開,若遇增援,也能指路,回來救我。”
“莫將軍!”宇文白噙淚,因孫寄嘯奄奄一息而柔腸寸斷,卻又因為不願意連累戰友而不肯妄做決定,此時此刻,卻哪裡還有時間猶豫。“將軍!”豈止宇文白糾結,莫非一乾麾下,滿臉是血,鐵骨錚錚,卻都咬牙不肯聽令。
“走!再不走全都要死!三千多人豈是兒戲!”莫非厲聲下令。
“是!這些兵馬,從這一刻起,生死全與末將係在一起,勢必傾儘全力帶去威戎搬救兵。”宇文白以下屬的身份令行禁止,卻以戰友的身份給莫非牽掛,“莫將軍,撐住!莫夫人她,還在秦州等您!”
“能撐多久,隻看羅洌對我多恨,黃鶴去對我多愛了。”莫非半開玩笑,笑畢,鄭重對麾下,“會撐到等你們來、帶我一起回去。”
顛簸中,孫寄嘯全身滾燙,半昏半醒,不知何故魂魄好像飛回到翠屏山的雄關上,莫非的身邊,前一刻,莫非正帶著兩三個同樣自願犧牲視死如歸的副將,慨然麵對著已經圍上來的劍戟刀槍,那群金軍的首領是羅洌,臉上全是得償所願的笑:“莫非,上次你生擒我,這次輪到我了……”
“少廢話,拔劍!”副將們接連倒下,莫非單影孤人、傷痕累累、氣喘籲籲退到懸崖邊上,金軍越逼越近。
後一刻,孫寄嘯趕到的時候,眼睜睜望著莫非被羅洌打落崖下,孫寄嘯當即施展鬆風劍法斬退一乾金軍,另一隻手僥幸抓握住了莫非的手:“莫非,為何用你換我?今夜若隻有一個人能率眾走,那也不該是我!”
一陣急雨掃過這雄關頂上,莫非滿身鮮血卻帶著笑:“是你,寄嘯。哪有父親和孩子,都死在暗算裡的?”
然而,孫寄嘯殘疾的手上本就有血,與莫非手握久了一起打滑,眼看就要握不住他,還是死死地不放,風雨飄搖,命如草芥,從來沒有那樣無助過,卻也從來沒有那樣堅定過:“不是說過,肝膽相照、同生共死嗎。抓緊啊,抓緊!彆放手!”
“不放手,當年,郭二當家,我就不應該放手,到你,就更不能放了。寄嘯,莫非此生,都不想再有‘救援不力’。”莫非的手卻一點點地滑了下去。
“我信你了!你這些年一直在救贖,我早便不在意,早便不恨了!二當家和大哥都已離我而去,莫非你是我的戰友,我的兄弟,一定要與我一樣,好好地活著!”孫寄嘯不管不顧,還想要將莫非儘力拉回,“莫非,靜寧不能沒有你,盟王麾下,也少不得任何人!”
雨越下越大,滴落在孫寄嘯的身上,臉上,眼皮上,他的魂魄,霎時從莫非身邊抽回來好幾裡路,重新回到軀殼,孫寄嘯前所未有地抗拒:不,不要回來,不要!
無能為力,一驚而醒,映入眼簾是宇文白憔悴的臉:“文白?!”
“金鵬,我在分析情報,好像是說,威戎的救兵快要到了,盟王應該已經來了……”宇文白說著莫非教給他的,那時已近醜時,天色忽明忽滅,四麵兵馬喧嘩,不知敵我何在。
“莫非呢?莫非何在?”孫寄嘯吃力地環顧四周,臉色忽然變得凶狠,“你把他留在那裡了?!”
“……”宇文白沉默,她早料到他會是這反應,閉上雙眼,柔弱而堅強,“對不起……但再不情願,總要有人做活著的那一個!”
他不是洪瀚抒,即使內心暴怒想打人,也不可能朝著宇文白下手,何況錯不在她?可是那又錯在誰啊!我能打這命運嗎!那到底是誰的命運?!短短一夜,他孫寄嘯便被人出賣換命,又被知己用命相換!
宇文白正等待懲罰,希望那樣孫寄嘯心情能好受點,卻忽聽得一聲罡風,孫寄嘯竟然連人帶輪椅地往回路方向,狂奔而去,狂吼當哭。然而才行數步,便昏倒在地,不省人事。
醜時以後,郝定派遣的增援找到孫寄嘯夫婦,並幫他們殺退羅洌、黃鶴去的追兵,寅時前後,郝定才終於打回翠屏山的雄關。
峭壁嵯峨,巨石淩空。
大雨滂沱,電閃雷鳴。
隱約可見,那遍地的斷刀殘槍,無主的戰馬和被踐踏的旗幟,以及慢慢順著雨水流淌的鮮血……
雖然孫寄嘯夫婦率領的幾千條生命保住,但從這裡直到水洛、通邊、隴乾,短短一夜,也失去了無數軍兵,此番大敗,情何以堪!
孫寄嘯清醒過後,不顧一切在雄關找了幾個時辰,直到雨過天晴、天色大亮,視線方才變得清晰,崖上崖下,到處是模糊不能辨認的屍首,辨認膚色,好像沒有莫非,孫寄嘯原還存著一線希望,直到有人在他夢境的懸崖下麵,撿到一把染血的劍,正是莫非的斷絮,他又驚又懼,悲從中來,慘呼一聲,莫非他當真掉落崖下,和郭昶、瀚抒一樣,死無全屍……
孫寄嘯不能接受這樣的事實,不能接受夢境成真,泣不成聲,於崖邊捶胸頓足,一時萬林婆娑:
“那是我最不該恨的人,那是我最該愛的戰友,可我卻救不活、換不回他了!”
半夜而已,靜寧竟悄無聲息就被金軍奪走一半。
壞事傳千裡,廿四清晨,噩耗就傳遍了秦州:隴陝金軍眾誌成城、化悲憤為力量,將靜寧變成了重回隴右的突破口,楚風流時隔數月終於對林阡打出翻身仗,橫插一腳在盟軍心腹,並使隴右和陝西金軍相連,術虎高琪不再是孤軍深入。
如果這些都隻是令吟兒心裡一沉,還能用“勝敗乃兵家常事”安慰,那麼後兩條,險些令她目眩
吳曦的人為了自保而犧牲孫寄嘯;
莫非救了孫寄嘯,自己卻不幸地死去。
前一條是從金營流傳的,還待考證;
後一條卻是郝定差人來向曹玄報信,錯不了。
當時曹玄剛好在她營帳裡,她正想著如何隱瞞莫如,便聽到帳外眾人驚呼“莫夫人”,吟兒大驚,才知她在,竟被她聽去了!
或許是愛侶之間應有的感應,莫如本就是輾轉難側來向吟兒問明情況的,聽得莫非戰敗還死無全屍,隻言片語,驚懼之下當場暈厥在地。然而她畢竟有孕八月,素來又脆弱至極,這一受驚竟意外早產。
吟兒很早就認識莫如,雖然稱她莫如姐姐,卻熟知她生性怯弱,是個遇事就隻找莫非的愛哭鬼,比林思雪好不到哪裡去……此番驚天巨變,該生孩子的關頭,莫如竟然所有力氣都用來哭,導致這一整日功夫都不能順利生下孩子,軍醫還告訴吟兒,莫如身體底子本來就差、時刻有一屍兩命的危險。
吟兒不可能把全部心力都給她,隻因從今日起秦州不再是後方,而會成為四戰之地、眾矢之的,她必須和曹玄一起築寨修壘,加固城防。果不其然,那日自午後開始,便有不止一支金兵前來叨擾。
聞知莫如性命垂危,吟兒戰衣不脫,果斷衝進她房中,對著半昏半醒隻知流淚的她大喝:“莫如,這孩子一定要生下!證明你和莫非都曾經來過!”莫如一驚,眼淚決堤,神智卻略有恢複,看清楚是吟兒抓住她的手給她力氣:“沒有孩子願意做遺腹子,但更沒有孩子願意做孤兒!所以,它要生下,你也要活著,這是軍令!”
苦候半夜,總算聽到那孩子的一聲啼哭,軍醫們還在打理莫如,孫思雨見大人無礙便先抱出孩子給吟兒看:“是個男娃兒。”
“有說叫什麼沒有?”吟兒看那孩子眉目、膚色,都和莫非是一個模子刻出來。
“沒有,莫夫人說,還沒起名……原想靜寧之戰結束。”思雨潸然。
吟兒歎了口氣:“思雨,接下來秦州必須進入全麵備戰狀態,我沒什麼空暇,而且這一身血腥也不方便。你代我好好看著她,照料她,記住,絕對不允許她自儘。”
“自儘?”思雨一愣。
“莫如姐姐,向來不夠堅強,他夫妻感情至深,恐怕立過‘一生一代一雙人’‘生死相隨’的誓……”吟兒將孩子交給思雨,說,“可這孩子,我不想它失去雙親。”
“師娘,你放心。”思雨點頭,“我會注意。”
吟兒轉身,才終於落淚,不夠堅強的一麵,誰都有啊:
“莫非,你怎這樣狠心,自己的兒子,名字也不取就走了?!”
莫非,怎這樣狠心?這將近十年來,江湖沙場,暗箭明槍,從夔州到黔西,從廣安到靜寧,從石峽灣到鐵堂峽,你親切笑容,感染著每一個朋友,你斷絮長劍,守護著每一道關隘,你堅強意誌,鋪墊著盟軍每一次以少勝多,為何現在盟軍能正麵對抗金軍了,你卻先走了!?
吟兒委實不敢告訴更多人,其實靜寧還有更慘烈的戰報。,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