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身難保,隻能無情。
烽火連天,雲霄染血,昏暗城山,若隱若現。
金軍攻奪隴乾原指望和水洛一樣悄無聲息,奈何遇到了薛九齡領導下的全城軍民拚死抵擋,再加上楚風雪在隴乾城郊飛鴿傳書,遠近諸縣宋軍終究能看清形勢。
大約戌時一刻,林阡、石矽便已馳赴威戎,但那時,完顏瞻已來牽製郝定,輾轉貽誤的情報,和敵人幾乎是同時到的。
掩日變節,對林阡而言真可謂晴天霹靂,他對海上升明月尤其第三級以上盲目信任,隻因他自己做過八大王牌之一、推己及人,加上自儘過那麼多死士,犧牲過那麼多忠烈……卻未想到,真有個例外,竟然還教他林阡以矛攻盾!
林阡曾自以為精準地計算過,即使完顏永璉想加緊肅清,金軍也會焦頭爛額到靜寧戰後,然而,那建立在海上升明月內部堅硬的基礎上,事實卻是,八大王牌之一的掩日叛國!?
林阡啊林阡,你竟卻忽略了,金軍焦頭爛額,身處金軍的掩日那時也焦頭爛額。選擇竹節,就是他犯錯的開始,選擇掩日,是你林阡錯誤的開始。
林阡雖有強大的心裡儲備,一時也難以接受,如此空前的打擊和背叛!
千鈞一發,他能理解楚風雪對掩日下線的示警和對轉魄下線的閒置,細作們總是能嗅出什麼時候是針對他們的行動,什麼時候可能不是那麼針對,今夜他們的處境,與禹陽、稻香村一樣,金軍明顯已經衝著他們張網,如何還能頂風作案?既不可能成功傳信,更加會有無謂的流血犧牲。
當石矽幫郝定去同完顏瞻廝拚,林阡立即將靜寧地圖展開,給水洛和隴乾之間圈定了莫非孫寄嘯可能所在,這場接下來幾個時辰甚至幾日都再也不會有情報的戰鬥,郝定的麾下們必須兵分數路堅信不疑地前往搜救,信什麼,信戰友們都還活著,信黑暗中他們能找到對的方向,直到轉魄一脈複活為止,“一定要把寄嘯、莫非和他們的兵全都帶回來。”
“是,主公。”郝定的麾下們齊聲保證。
“郝定,你隨我一同北上。”他隻帶了郝定等約莫三十勇士,“水洛暫時奪不回,隴乾萬萬不能再失,當中和背後,都牽涉太多無辜。”
郝定等人慨然願戰,原以為林阡攜策於心,想帶他們奇襲隴乾,卻不曾想,行至靜邊寨,林阡要他們與當地駐軍合作,原地待命,不再向北。
“主公?”郝定一愣,忽然心生不祥預感。
“情況不明,我先行潛入城中,充當細作,探明情況;郝定,你在這靜邊寨,身為主帥,獨當一麵。”他的意思是,他來做掩日,“留意著隴乾的信彈。一道不發,無從下手,按兵不動;隻發一道,形勢凶險,攻防並舉;兩道連發,敵有空虛,奇襲隴乾。”
“情況不明,如何能教主公一人冒險?”這句話,郝定說了,十三翼說了,郝定在山東時,也是十三翼中的一員。
“那不是我一個人的險。”他意已決,不容違背,指著山下的零星難民,“隴乾已經有民眾往南逃出,若有任何變故都會更多,一旦遭到金軍追殺,需要有人在此地據高,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主公說得對,我當留在這靜邊寨,收容隴乾逃來的民眾,同時作為威戎的掎角之勢。”目送林阡走後,郝定看向周圍地勢,“不能再教金軍南下寸土,至於隴乾,見機謀取,無法強求。”
“但主公身上有傷,身旁怎能無人照應?”“主公他每次都不顧自身,可教人擔心得緊。”參與過河東之戰的十三翼難掩擔心。
“那便如此?對半分開,善攻者去,善守者留。”“號令你們守著,主公我們守著。”十三翼從未有這樣一次,商議過後,心甘情願地分為兩派,一路把守關隘,一路追前策應。
女真鐵騎,銅牆鐵壁般碾過斷壁殘垣,颶風之下,隴乾全縣火光衝天。
爭先恐後的,從敵軍演變成民眾,哭爹喊娘的,原不是隻有孩童,還有臨死前的兵將。
儘力卻戰敗的薛九齡,全家老小被綁縛到城頭,卻還挺直腰杆、雙眼瞪天,堅決不向完顏承裕認輸求饒:“我虎賁將士,絕不跪拜外敵!”
“敗軍之將,何足言勇?!”適才攻城碰壁,秦獅見過完顏頭破血流的樣子,正是拜眼前這薛九齡所賜。
完顏力拔山上得前來,蠻力迫使薛九齡朝完顏承裕跪下。
薛九齡怒不可遏,在完顏力拔山的控製下掙紮了半分才終於跪倒,卻滿臉不屈不撓,抬起頭破口大罵:“賊子!今日你迫我跪下的這每一毫每一厘,都是他日盟王飲恨刀下,你女真鐵騎跪伏的每一引每一裡!”
“很硬氣,很能說。”完顏承裕笑起來,“我等著!”手一揚,戴著鬥笠的仆散安德猛然舉鞭,當眾對著一個金將打扮的人狠狠劈掃,那人始料未及根本沒法還手,被他這硬鞭連抽帶刺淩厲數下,哼都沒哼一聲便當場身亡。
“硬氣的人,都是這樣的下場這是海上升明月第四級下線。”仆散安德的臉雖然隔著鬥笠,卻已看得見扭曲,他踱幾步到嚇得半死的吳身後,吳當即臉色煞白屁滾尿流:“我投降我投降!彆殺我!”
“大人!”薛九齡阻攔不了,淚在眼眶,“您是吳氏子孫,如何可以……”
卻聽又一聲激響,抽在薛九齡的兒子背上,那孩子還未及弱冠、初上戰場,如何經得起這般狠打,慘叫一聲驟然暈厥,被踢醒後滿口鮮血。薛九齡大驚失色,打在兒身疼在父心。
完顏承裕冷笑道:“薛九齡,識時務者為俊傑,歸順於我、勸城中你那幾個還在頑抗的麾下投降、再助我奪下郝定駐守的威戎,事成之後,保你一世富貴榮華。”
薛九齡的兒子不理會仆散安德,奄奄一息迎向薛九齡擔心的眼:“父親,彆顧我,這一世早就富貴榮華,若是突然沒有了、非得犧牲旁人去續,那便到此為止吧!”話未說完,便被仆散安德抽倒在地,軟綿綿地一動不動了。
“至禮!”他給兒子起名,也剛好是誠信禮義,他比楊公好命,四個兒子全都有了。
“三哥!”最小的那個還沒懂事,大驚衝到至禮身旁,換來的卻是薛九齡的大驚失色:“至義!”
仆散安德原本沒想這麼快對付這孩童,忽生邪火從他下手,不假思索一鞭揮下,忽然被城樓上一道劍風攔擋,正中仆散安德下懷,冷笑著轉身相迎:“很好,又一個海上升明月!小不忍則亂大謀。”
這掩日下線和上一個被鞭打至死的不同,上一個沒來得及得令,這一個卻是明知故犯,見義勇為卻飛蛾撲火,楚風雪眼睜睜望著他送死,不忍斥責,責什麼,責他們因為血性失去理性嗎!城樓上呼吸各異,望著那男兒倒在地上滿身是血、短短片刻竟被硬生生抽得不完整,可見仆散安德對細作是多憤恨多狠辣。
“很好,我本想殺雞儆猴,卻不料引蛇出洞。”仆散安德把薛至義小雞一樣拎起來,那孩子畢竟尚未懂事,又驚又懼,大哭求救:“爹爹!救命!”
“薛九齡,城已破,主上已降,稚子遭殃,你卻還倔強,你到底在守著什麼?!”完顏承裕驀然站起,想要將執迷不悟的薛九齡喝醒。
“我……”他答不上來,卻好像是本能?老淚縱橫望著即將朝幼子頭上落下去的獨厚鞭:“至義,你去吧,彆怕,爹爹很快下來陪你!”
又一鞭泰山壓頂,向著那弱小的軀殼抽下,一瞬,城樓上的掩日下線們全都窒息,他們本就是要保護這些手無寸鐵的弱者,但他們不能動,是為了日後能保護更多手無寸鐵的弱者,可是,誰說就一定有日後?隻是,哪個細作又能打得過這十二元神之一的仆散安德,此情此境,到底要如何取舍!?這一鞭還未擊中那孩子,就已經泛出妖異的血光,包括楚風雪一乾人等都閉上眼睛不敢去看,既不敢看那孩子血濺當場,更不敢看有任何呼之欲出的戰友再送死。
電光火石間,那強勁一擊引起的刺耳聲響,如驚雷般震在每個人的心上。
“不對……”楚風雪當先覺得,這風力不對,仆散安德再強悍,也不可能把一丈開外的她都震得臉上發麻。因為瞬間感應到了來者何人,她又驚又喜地睜開雙眼,去迎向火光下熟悉至極獨一無二的身影,“哦?果然我主公到了……”
刀削斧鑿,棱角分明,雙刀勇猛,天神降世。
哪個細作能打得過這十二元神之一的仆散安德,有且隻有他林阡,這些年沉溺於複仇的仆散哪還可能是他對手,被他斜路一刀打退數步,眨眼那孩子已經被他林阡護在身後。
“林阡……”完顏承裕倒吸一口涼氣,他在城外預伏了數路精兵,設想過無數計謀絆倒和坑害林阡大軍,林阡卻隻是來了這麼一個人,輕而易舉穿過了生死線。
秦獅和完顏力拔山兩個崇武者都兩眼放光,雖然吃驚但更多的是喜,想的都是,他一人來就夠!
“林阡,隻身前來,是為了探明情勢吧?不知這隴乾情勢,你可滿意?”完顏承裕努力鎮定下來,隻因見到秦獅和完顏力拔山一左一右迎上前去。
“不滿意得很。”他隻是初探而已,就覺察城中金軍強盛,早已控製了隴乾的多處要害,短期內郝定和石矽加起來奇襲都不可能,要郝定攻防並舉的信彈還未及發,便又被這城樓上的意外叨擾,他再不動手,隻怕城上俘虜全都要死,海上升明月也會被寧錯勿漏地處決。
“令我滿意的情勢,既探不到,就打出來。”林阡一笑,飲恨在手。
“請賜教吧!”秦獅向來話少,自覺隻和他徒弟辜聽弦旗鼓相當,所以提起雕龍畫戟還用了敬語。
“呀!”完顏力拔山比秦獅還簡單,嘴裡從來隻有象聲詞,掄起震山錘毫不嗦就上。
“實在想看看,你的上限在哪!”完顏不顧頭傷,拔刀來戰。
“殺了林匪,給這些年死在他手上的父老妻小報仇!”仆散安德抬起獨厚鞭,鼓舞金軍士氣。
見主帥身先士卒,眾金軍收起憂慮,想上陣卻插不了手,於是各司其職,將城樓圍了個水泄不通。
完顏承裕聽到林阡那樣說就臉色一變,緊張地到牆邊望著城下風雲,確信林阡沒有更多兵馬潛進來才鬆一口氣。
這一口氣卻在轉頭看林阡刀法時又重新吊上,這什麼人,三個十二元神,一個秦州防禦使,鏖戰百回合,竟還是他占著上風。而且眼看著完顏頭傷迸裂、快擋不住、完顏身後等閒兵將首當其衝。
於此刀中登高懷遠,渭水千山萬丘,洞庭雲山蒼蒼,天台四萬八千丈,黃河九曲萬裡沙。城上卻沒實在沒幾人有心情去賞,除了楚風雪。
然而,情境不允許讚歎,旁人沒見過,楚風雪見過林阡集市上捂著胸口的樣子,他現在先聲奪人、勢如破竹不假,怕就怕筋疲力儘、寡不敵眾。
“林匪,再強悍也不過血肉之軀!”完顏承裕眼尖,看出林阡擊退完顏後突然間的刀鋒一頓,抓緊戰機,指揮眾將,“他有傷在身,是天尊打的!眾人齊心合力,一舉將他擒下!”
“這城樓上的宋軍,我看看有多少?!”卻聽林阡大笑喝斷,氣魄無雙,原先聽令上前的一重兵陣,全都停頓了腳步!
楚風雪心中一顫,這是他身為主公,要掩日下線亮出身份,幫助他、也是跟隨他撤退回宋!
換作任何時候,控弦莊都可以魚目混珠、濫竽充數,但此情此境林阡在粉碎邊緣,他們怎可能身為金軍去說我是你林阡的人。
掩日下線們,因這一句話的功夫,全都彷如從籠罩的陰雲中轉到強烈的天光下,每個人的神情都變得明亮,軀殼都有了主心骨被重新定義,提攜的兵器都換了方向:“主公!”“飛天鏡。”“玉兔精。”“金輪。”“玉弓。”“廣寒宮。”
一聲聲出口,溫暖了彼此,卻寒徹了那些當他們是戰友的金兵金將,眼看著身邊“變節”的兄弟,如何不被攻心而自亂!
“很好,我來得倉促,隻見了幾個還沒投降的官軍武將,要他們保護和組織著老弱病殘隨時南撤,但我還缺人手,開城門掩護他們走。”林阡發號施令,“至於救俘虜、殺金軍,兩件事,同時進行,都交給我。”
“很大的口氣。”完顏承裕冷眼相看,卻色厲內荏。
林阡視若無睹,又對著薛九齡等人的方向開口,那時已有掩日下線趁著金軍驚呆而過去給他們割斷繩縛:“從此刻起,林阡每殺一人,汝等每撤一人。看是林阡殺得快狠準,還是汝等撤得快狠準。”
一眾金軍,無論遠近,這一瞬全被他刀法卷入、鉗製,爭如城樓中央忽現個黑洞,不由分說就要把他們吞噬進去。
自完顏倒地、完顏力拔山錘脫手之後,林阡憑著一己之力連續擊破這四人圍攻,火趁風勢開始殺衝上來的等閒兵將,過程中仆散安德和秦獅還想阻止,卻三番四次被他刀鋒排宕。楚風雪沒亮身份,隻是略帶擔心地望著他,她猜他是把所有氣力都提前和聚集到了這第一時間,然而很可能宋軍一隊隊撤離之後他會立即虛脫,所以她雖然還在戰團消除嫌疑,卻隨時準備幫他抵禦外敵。
兔起鶻落,飛電過隙,林阡一步一殺地攻,宋軍井然有序地撤,金軍竟如木雕石刻,被那雙飲恨刀以動製靜。
薛九齡從未見過這般砍瓜切菜的屠殺,雖然心悸,卻也解氣,薛九齡你到底在守著什麼,嗬,“賊子們,我就在守,這場還給你們的血雨腥風!”
“薛九齡,你是主將,是條漢子,你最後撤。”隔著數重兵陣,林阡對他肯定。
“我這妻兒老小都殿後,和盟王一起最後撤!”薛九齡振奮不已。
約莫亥時前後,林阡雖這般大開殺戒,卻始終存在理智,勢要趁自己還未力竭之時,將隴乾中的軍民儘可能多地救到安全之地,休整幾日再朝隴乾重新進取,誰料就在那時,聽得不遠處一聲聲熟悉的蘆管,林阡臉色微變,楚風雪心念一動:掩日,他還在暗處,幫著控弦莊抓捕其餘下線……
林阡因這突然的分心,冷不防背後就中了秦獅一戟,楚風雪來不及靠近,卻看林阡怒喝一聲暴起,反手一刀全力以赴的“神遊”,劈開秦獅同樣不遺餘力的“青乾斷”,便見林阡背後血流如注之時,秦獅胸口也鮮血噴湧,林秦二人雙雙倒地,仆散安德立即朝林阡追襲一鞭,危急關頭楚風雪才射出一支透骨針,還不知有未擊中仆散安德,卻聽數聲兵刃擊蕩,有七八人趁亂而上,銅牆鐵壁般守在了林阡身側。
“何以違令?!”林阡神智略清醒,看見追隨而來的十三翼,卻不想見到他們,這一幕從前有過,那是遙遠的黔西魔門,田若凝圍剿他時,那些誓死在他身邊守護的,一個都沒有生還。
“因為答應過主公也答應過自己……”“願隨主公,征戰天下,絕對互信,不離左右!”“居則同樂,死則同哀,守則同固,戰則同強!”他們還不像海上升明月那樣有代號,多數時候都是個整體、幾乎沒幾個留名,他們卻出現在他林阡的每日每夜。
“說得好聽,陪葬罷了。”這個人的聲音響起,這個人麾下的兵馬抵達,宋軍便不可能完全走得了,而是遭遇著首尾不能相顧的危機軒轅九燁,他因為要奪通邊南部,所以比完顏承裕要晚些才抵達,但林阡和楚風雪事先不可能對每一路都算得精準。
軒轅九燁和掩日兩人同時針對林阡宣戰,一個沉靜,一個喧嚷,一個明爭,一個暗戰,一個以兵馬,一個以蘆管,雙管齊下,來勢洶洶:“莫非忠誠,孫寄嘯剛硬,又如何,我來的路上,他二人麾下兵馬,已倒斃十之七八……不過是‘死則同哀’罷了。”“主公有令,第三級下線前往城北會合,與掩日共同營救主公。”
林阡左腹和胸口傷口一直未愈,本是做好了浴血奮戰的打算,想著撐著一口氣打到全軍脫險再退,不料適才那一分心,背上被秦獅傷得極重,昏沉之中,沒想到十三翼竟違令前來被他所累,越是感動他們的不離不棄,便越是痛恨自己對掩日的盲目信任,心急如焚,悔不當初,被軒轅九燁這句話和掩日的假命令一激,顧不得裹傷一躍而起,提著飲恨刀直迎軒轅劍去,從這一刻起騰挪輾轉的所有軌跡,都落滿了林阡身上自己和敵人的血。,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