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確定雨祈有沒有聽到如兒兩個字,此刻臉上的慌張,和心裡的慌張,並不是同一層意思。
他早過了那個可以確定雨祈眼神的時間,此刻的雨祈滿臉堆笑、色意滿盈:“準駙馬,本公主的生辰快要到了,你可有準備什麼禮物送?”
“不急,十天後……”莫非心念電轉,確定了逃過一劫,所以長籲一口氣。
“其實什麼禮物都不重要,本公主都見慣了,不稀罕。”雨祈低下頭臉上微紅,帶著笑容輕聲要求,“你記得對我說些話……就可以。”
“哦……什麼話啊?”他裝傻,心裡也一頓:十天後,要對她說,求公主下嫁?
終究他深陷敵營、任務繁重,無暇糾結於兒女情長。那兩日,剛巧發生了宋恒屠殺戰俘、引發金軍絕境反彈、連累曹玄官軍損失的意外,這一場節外生枝,實在給本來已經一馬平川的隴陝宋軍帶來不少不安,也給了郢王府治下金軍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機會,不錯,就這麼歪打正著地,被金軍發現了曹玄的好幾處防守漏洞……
如此,莫非便不再有前幾日的輕鬆,當務之急協助寒澤葉救局:“雨祈,會吹蘆管嗎,我教你。”
儘管那些人很快便被寒澤葉救護、那幾戰不到半日就被寒澤葉扳平,但是那些漏洞,無一例外恰好是吳曦的部下,是他近日才派來增援秦州的馮、楊、李等戰將,起初,寒澤葉等人焦頭爛額還不曾發現。
緊隨其後的九月廿六,在曹玄收複秦州的大戰中,馮、楊、李率領八千步騎從側翼輔助,完顏承裕、蒲察秉鉉采取集中優勢兵力殲其一路的戰術,避開曹玄鋒芒,向馮楊李的這路宋軍發動猛攻。宋軍難以抵擋,步兵先被殺數百人後斬首二千級,騎兵被殺千餘人。楊、李二人為國捐軀,馮將軍因寒澤葉及時救援才勉強保命……
那是九月金宋百餘大戰中的偶然一仗,卻因為一敗塗地而引起了寒澤葉、曹玄等人的高度重視,他們很快就注意到了這樣的不妙:“漏洞偏是吳曦的人……”當機立斷,告知莫非也囑咐王鉞、薛九齡,謹防吳端手下遺留在秦州的奸細作妖,他們很可能在金在宋,從外從內,再度給義軍和盟軍挑撥離間。
“宋軍實在固若金湯,我們……無從下手。”控弦莊堪稱無孔不入的情報網,在雛的指揮下接連碰壁無功而返,不知是否時運不濟,不僅策反吳曦不成,更還接連暴露給了孫寄嘯好幾個雛下線。
“他們為了蒙蔽吳曦,真是無所不用其極!”完顏綱冷笑一聲。
蒙蔽?保護!
迄今,吳曦已經在忠和反的拉鋸之路上,被林阡及其麾下保護了長達五年。
縱然吳曦在入蜀之前就不安分、入蜀途中被控弦莊劫持過、入蜀之後數度急功近利拖後腿,造成了官軍與盟軍的矛盾時斷時續、難以根除、動輒加深,林阡麾下的盟軍仍然不止一次地給他吳曦保駕護航。吳曦之於林阡,等同於林陌之於吟兒,林阡不止一次說,“他的路絕對不能偏。”
他,吳曦,出身名將世家,怎能可笑地因為和林阡一山不容二虎就學蘇降雪郭杲?
該給的功勞,該讓的勝仗,該救的死傷,單論這一個月,寒澤葉和孫寄嘯都做足了全套。該壓的異心,該穩的感情,該按的脈搏,曹玄一個人悉數代勞。可以說,林阡安排在隴陝的戰鬥鐵三角,不僅是對金軍的攻防並舉,更是對吳曦的軟硬兼施。
層層保護之下,即使吳端已經幫完顏綱叩開了姚淮源、吳等人的心門,都無法賦予吳曦再次打開完顏詔書讀第二句的勇氣和力氣,久而久之,由於連吳曦自己拒絕叛宋,金軍連他的麵都彆指望見。作為策反吳曦的總負責人,完顏綱自然感覺頹喪。
“這有何難?”逆境聽到那女子篤定的聲音,完顏綱如久旱逢甘霖,臉上瞬然就一喜。
這女子的聲音,很快便出現在了吳曦的腦後。
九月底的這晚,吳曦及其心腹原在個常去酒館的廂中對飲,期間有人三急離開,卻是半晌都沒回來,同時相鄰的包廂傳來嘈雜。“何事?”吳曦喝得三分醉,但也始終警醒。
“回稟都統,米大人他認錯了門,趁著酒興想輕薄一女客,卻被那女客一耳光打在地上。”去看了之後回來的人,滿臉通紅。
“息事寧人,叫他認栽,趕緊回來。”吳曦沉下臉。
“可是他……正在被那女客的同伴們……”那人欲哭無淚,三緘其口,“輕薄……”
“……”吳曦等人驚愕不已,被離奇和羞恥這麼一蓋,戒備竟一瞬跑了個精光,吳曦帶頭前往隔壁救人。
掀簾進去之後,並未看到任何齷齪景象,隻有米大人被五花大綁在一隅,刀兵暗伏在四周卻是在對他吳曦守株待兔,一眾穿著便服的金軍高手,眾星拱月一個黑衣女子,身姿婀娜五官精致?不對,眉宇間卻是冷厲,眼神中完全狠辣,品著酒實在瀟灑,舉手投足都是一副運籌帷幄、指點江山的氣場,那女子吳曦怎會沒見過,昔年渭水的河橋大戰,他就曾被她俘虜,這次,林阡卻救不了他,哪怕曹玄的人就在不遠保護他……
他看到她的一刹,再驚豔,也不可能用形容女子的溫柔詞彙來形容她,誠然她楚風流這輩子也沒對幾個人流露過柔情的樣子。
形容她的,都該是形容男人的、梟雄的詞啊……
一如既往,神態裡透著精明強悍:“吳都統,時間緊迫,我長話短說。”她知道林阡的人就在近前,不能被他們發現異常。
“說什麼。道不同不相為謀!”吳曦剛想提高嗓音,就瞥見寒光一閃,原是楚風流極速上前,親自以她青溟劍鎖他喉:“不想死就老實給我聽著。”
“吳曦寧死,也不做侮辱祖宗的事!”吳曦含淚,撞著膽子頂撞。
“哼。名為北伐,實則賦閒,昨日打獵今日飲酒,就算光耀門楣了麼?”楚風流輕笑一聲,驟然就瓦解了吳曦的壯誌。
是的,吳曦說的可不是寧死也不叛國,他說的是寧死也不侮辱祖宗。
換而言之,束縛著吳曦的不過是“名”,世代抗金、鎮守西陲、足以青史流芳的名。
楚風流洞若觀火,如此,瓦解吳曦還有何難?天助我大金,九月隴陝發生的一切勝敗,都可以拿來策反。
簾帳若隱若現,這段時間,隻有店小二、賣藝女、尋常酒客路過走廊,他們大多為了生活奔忙,不會在意這裡的劍拔弩張,甚至遠近的烽煙四起都和他們沒有關係。
“那人是個小二,出身在貧家,隻能為人使喚,那人是個賣藝女,出身在瓦肆,隻能陪人賣笑,你是個都統,是因為出身在吳府,便能當都統。若然不是投胎投得好,憑你吳曦的能力,未必不是那小二,甚至沒那賣藝女活得好。”楚風流微笑,毫不留情。
吳曦臉色大變:“楚風流你辱我太甚……”
“難道不是?就算百年之後,吳氏名垂青史,你吳曦僥幸能載其上?又如何,不過是作為‘吳之孫’、‘吳挺之子’,潦草一筆,你自己有何功業?”楚風流繼續攻心,“不錯你吳曦是有蕩平隴陝之誌,韓胄也給了你建功立業的機會,誰料到偏有林阡,偏有這樣一個人的存在,你想做的事他全都做了,你想走的路他遠遠走在前麵擋著……”
“不,不對……”吳曦拚命搖頭。但他本就不堅定的心誌,被楚風流輕易擊得粉碎,是的他是那樣的恨林阡,既生瑜何生亮!
“怎麼不對,還沒睡醒嗎吳都統,這一個月來,林阡的人每一仗都打得出色至極,你吳曦能被記載的卻全是些敗績,你有何顏麵去見祖宗,有何資格說光耀門楣?”楚風流聲音越來越低,吳曦的心被戳得越來越疼:“我……我該如何是好……”
“唯一方法,越過林阡,成為蜀王,做那個左右曆史、影響後世的人。”楚風流字字擊中人心,“豈止光宗耀祖?既成霸業,萬世不朽!”
吳曦的神色愈發變化,楚風流看得清清楚楚,他吳曦,怎可能是一個甘願躲在林阡羽翼下的庸才?
他是個自命不凡的庸才嗬。
“聖上的詔書,你必然沒看完。”策反吳曦,是黃鶴去最初提議、完顏永璉頂層設計、完顏親自籌謀、完顏綱負責施展、吳端穿針引線,而由楚風流在這九月末完成了最後一擊,“我便開門見山與你說了,若你答應與聖上合作、叛離林阡,在我軍攻打他時按兵不動、閉關絕境、無動於衷甚至背一刀,那聖上便會按宋金第二次紹興和議的條件,冊封你吳曦為帝,在林阡死後由你統治川蜀;在我軍攻打江南等地之時,若你能順長江而下出兵幫助,那麼你所占領的區域都永世歸吳氏所有。”
吳曦越聽越是動心,情不自禁手都在抖。
那日,除了吳曦近身幾個心腹,無一人得知吳曦與楚風流這兩個賦閒之人竟有過一場私會。強裝鎮定的吳曦,回到府邸時氣息粗重、急不可耐地向吳索取了那道沒被處理完的完顏策反詔書。
“堂兄!?”吳驚喜。
“反。”吳曦讀罷詔書,反意立決。
楚風流離宋之前,笑著對吳端說:“姚淮源、米修之、吳,都收買得好。”
“多謝王妃讚賞。”吳端諂媚之態。
王妃?是啊,我楚風流,當王妃很久了……
登臨送目,正故國晚秋,天氣初肅。
“西南歸路遠蕭條,倚檻魂飛不可招”。山高水長,雲海翻滾,腳下不遠隱約呈現著昔年散落的吳家軍營壘。
父親,那該是你當年的向往和寄托?作為長女,我竟連幺妹都不如,對這父誌,徹徹底底地背叛了。
苦歎一聲,心口隱痛。
“王妃,走吧。”麾下催促,不該再在關南滯留。
放棄遐思,轉身旋走,頭也不回。
無獨有偶,這一天的傍晚,有宋人在關北經過,停留遠眺短刀穀方向。
懷念,曾有女子對他講過個故事:“一個人覺得好熱,他就以為太陽追著他烤。”
那時他嫌這故事短得隻有一句話,好不容易才想到其中可以發掘的真諦:“這算什麼故事!哦,我懂了,其實,太陽真沒空追著他一個人害,旁人也不是都圍著他一個人轉……”
後來,卻因為悲慟她的故事更短,所以忘了這個她跟他講的小故事。
直到廿六那日,他聽聞寒澤葉對主公寫信說,“宋恒沒救了、主公放棄他吧”後,惱羞成怒又一次在營帳裡摔東西時,另一個女子匆匆趕到,厲聲對他說:“你這人覺得很熱,怎覺得太陽在追著你烤?!”他才陡然驚醒:“你……你怎知道這話……”
“……這句話,是我讓蘭山變著法子勸你的。”陳采奕才知失語,噙淚道出實情,“我隻想你知道,你覺得苦,其實,大千世界,人人都苦,這般想來,便不叫苦了。”
他因為陳采奕和賀蘭山的一個交集,願意聽陳采奕給他的所有勸導:“這個故事就在告訴你,世人都寂寞、都苦。隻不過,有人把寂寞衍生成夢,有人把寂寞剝削成罪惡。堡主,你願意做哪種人?”“堡主,你隻見到寒澤葉的好,卻不知道人家經過了多少努力才這麼好。”“不妨放下前嫌,勉為其難和他學。”
很快他收到主公的回信,“非複仇,望複興”,喜從中來,才知主公到現在還沒放棄他,如是,便又舔著臉跟在寒澤葉身後,與他合作並且學習、如何與完顏綱完顏承裕等人交戰,平心靜氣地窺探寒澤葉用兵、用人、用計。屢戰屢勝,到真是有些心服口服。不過性格驅使,宋恒自不會和寒澤葉當麵示出這些好。
“蘭山。”之所以今日要到這裡來,看著殘陽如血懷念她,是為了放下她,逝者已矣,戰鬥還是要繼續。蘭山,大家都說得對,不能讓你成為我的心魔,那樣反而是對你的褻瀆,“放下你很難,但我會嘗試。”
蒼山負血,從隴陝一路東漸,悄然染到河東去。
空氣裡彌漫著濃淡不一的腥味。
呂梁磧口,九月末的最後一戰,冥獄,在這個時辰原該打完了。,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