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寒澤葉這才想起,那三個雜碎雖然暫時潰逃,但完顏乞哥平素是個鎮定堅決之人,完顏綱也是時而糊塗透頂時而聰明過人,他倆一旦存一絲疑惑,就算自身膽怯也會慫恿完顏力拔山折返。如果他和宋恒真就一直這麼耗下去,極有可能如宋恒所言被敵人醒悟殺個回馬槍,繼而兩人一起給司馬隆陪葬。最好的方法,當然是棄一保一,秦州才有可能維持,否則一線希望都無。
他沒想到危難時刻宋恒竟比他還要縝密,或許是因為他的劇毒發作得日益頻繁?他更沒想到,宋恒對誰都可以挖心掏肺、舍生忘死。是了,宋恒從小就是這樣的,儘管寒澤葉很晚才熟悉宋恒,卻很早以前就聽說過,年幼的宋恒代枉死的父親原諒了作為叛將之後的徐轅,方才成就了後來坐斷西南功績煊赫的南宋武林天驕。
這樣的心地純良,這樣的信念堅決,這樣的武功高強,這樣的聰明好學,當真如主公所說是金宋戰場上的一塊璞玉,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一個明明是為戰場而生的將才,他有什麼理由要為了自己,一個身體已到垂暮的病夫,放棄屬於他宋恒的生命,失去他大放異彩的未來?!
可是,主公……澤葉也想與你重逢,像從前那般並肩作戰……
寒澤葉還在猶豫的那一刻,沒想到宋恒毫不遲疑地給他透入內力,當真是不要命了什麼也不管了地在救他。一刹,他思緒完全被這個濃眉大眼的少年填滿,“彆,彆告訴主公,我下次一定改!”“莫忘了對主公說啊……”“嗯,那我隨機應變,寒將軍……”這少年,他眼睜睜地看著,從一無所知開始,到現在勇謀兼備,一直在進步,就快成器了!怎可以戛然而止!?彆無它想,在宋恒快要撐不住的時候寒澤葉猛地用儘全力,決然推開他製止他繼續行氣,並將自己剩下的體力都轉交給他:“聽著宋恒,你是掀天匿地陣裡主公的第三陣眼,你比我更適合陪主公走下去!”
他二人平日實力相近,此番受傷也一樣重,但宋恒主要是氣血耗儘,而寒澤葉更多卻是毒發,自然可以輕易地反向運氣。儘管,他倆的戰力都已經到了枯竭的邊緣。
寒澤葉說完,一顆心愈發堅硬,是了,就衝這經常不穩定發作的劇毒,也不該是我留下拖累主公!
“彆!澤葉,主公更需要的是你!你是西線戰場的唯一僅有!”宋恒大驚,奮力抵抗,眼神雖倔強,語聲卻虛弱。
“今後這唯一僅有是你!”寒澤葉厲聲給他肯定,與此同時不停止對他運功,“你有大好的前途,有主公和天驕的期待,還有剛成親的妻子,我……”眼神一黯,那一刻,寒澤葉蒼白的臉上卻全是心願得償的笑,難得一次毫無邪氣,溫柔得不像那個冷血無情的寒澤葉,“宋恒,給我一次機會,我錯過太多次,這一次,讓我先尋到她,去照顧她……”
塵封的記憶倏然被激醒,宋恒驚愕地凝望著他,短暫地失去抵抗,甚至差點沒了知覺,她是誰,她,不就是蘭山嗎,什麼“算了,每個人不一樣,你很快就能走出去,並不能體會我這種走不出去的人……”他宋恒可以肆無忌憚飛揚跋扈我行我素,犯了錯就咆哮說自己忘不掉蘭山走不出陰影,其實那根本不過是借口而已,一年沒到他不是就走出去了有了另一個女人嗎,真正沒走出去的分明就是這個什麼苦都不跟旁人訴以一副冷麵熱心待人的寒澤葉!澤葉才是一直自責一直深愛一直念念不忘的那一個,卻是誰,從始至終都在他麵前反複提及反複傷害反複撕裂。
這樣一個長不大的人,澤葉你為何要看著他成長,放棄過不止一次卻一次次又撿起來,擦抹乾淨重新雕琢?為了蘭山而徹底不碰的酒,你因為他的高興和釋然開始沾,其實不也冒著劇毒複發的危險……
宋恒視線早就模糊,忽然間,又覺得有什麼東西衝到喉嚨,堵得擁擠、生硬、乾疼,不僅沒有力氣反抗,更甚至一個字都發不出聲,任憑澤葉一如既往把性命朝自己身上綁,卻無能為力,痛不欲生,淚流滿麵。
“你我心法有異,這氣力慢慢受著。”寒澤葉說服他之後,一邊向他繼續送氣力,一邊繼續作著平生最後一次指教,“伏羌城之所以敗、你我之所以遭此劫難,全因踏白軍王喜與金軍暗通,我懷疑他是受了吳曦指使與楚風流勾結……宋恒,我知你心地善良,但優柔有時反而害人……所以以後,彆總心軟,即使對自己人,也可以適當狠辣。像我上次對你說的那樣,保護好自己,既然想行善、揚善,便更加不能任由自己先被善傷害。”
宋恒這才意識到王喜出賣了他,腦中一片空白,感觀支離破碎,前次寒澤葉讓他答應“防人之心不可無”,他雖答應了卻陽奉陰違,還笑寒澤葉不通人情,誰知此刻像被眼淚淹啞了嗓,竟連一聲“我答應你”都吼不出!
“宋恒……我,等不到主公回來了。”寒澤葉油儘燈枯,臉色愈發慘白,鬆開宋恒之後站起,強撐著佇立風中,身如風中之燭,卻終究不曾倒下。宋恒循著他的視線,艱難看向遙遠的東方,那裡的晨曦卻遲遲未亮……“主公他,做任何事都不計較世人怎麼說。但我計較。他的罪名可以我給他擔,他一定要是完美無瑕的那一個。所以我可以心狠手辣、不擇手段、千夫所指也無所謂。宋恒,這擔子,現在輪到你來挑了,你代我,保護他的聲名。”
借著遠近戰火,可看見寒澤葉輕輕側身,嘴角一抹清淡的笑意,如昨的藍發飄揚,俊秀仙逸,一絲血卻劃過宋恒心間,此刻他總算有了氣力,卻因為看出寒澤葉回光返照而捂住嘴不教自己哭出聲被他聽見。
“莫哭了,死何妨!縱然烈火焚身,仍可作陣前黃沙,伴各位馳騁殺伐。”寒澤葉望著他又一次沒意義地哭,嚴詞厲色,卻語重心長,“將來無論我在哪裡,都會記得,願隨主公,征戰天下,絕對互信……”他因為毒性發作而突然止歇,其時並未咽氣,宋恒大驚失色,想起身卻差點內氣走茬,強忍著胸腔劇痛大聲把眼淚咽了回去,補充說時堅定不移沒有哭音:“不離左右!”
“不錯,是我寒澤葉帶出來的兵!”寒澤葉慨然笑,未幾,山邊乍現幾個身影,果然是完顏力拔山帶領,瞻前顧後,縮手縮腳,完全比不得他們身受重傷的主帥。
寒澤葉寒楓鞭抽響,果決衝著當先的幾個金兵狠掃,雨雪逆天拔起,滿山石飛沙走,瞬間便有一大片兵將應聲而倒。這下再也沒人膽敢近前試探。
“彆慌張!他要死了!”終於有人就著火光望見寒澤葉嘴角鮮血麵無人色。縱然如此,也沒一個敢上。
完顏力拔山卻當真是個猛士,亦不愧十二元神之一,明知凶險不教麾下涉,反而自己衝上前來較量。身先士卒如他,震山錘拚全力朝寒澤葉頭頂打落,寒澤葉揮鞭迎上,手卻停在當中,哪還是力拔山的對手,眼看立刻不敵,忽然他身後狂風大作,一把絕世之劍洗淨鉛華重涉江湖,接過了他的傳承在他的基礎上不懈殺敵……
轟然巨響,震山錘被迫回蕩,徑直砸在完顏力拔山自己的頭上。拜玉龍劍所賜,完顏力拔山也頃刻就身首異處鮮血四濺。一夜之間,宋恒連殺金軍在秦州的兩大最強高手,而且都是以如此殘酷的手法,如何不能代替寒澤葉甚至林阡,教隴陝金軍聞風喪膽!
一瞬之間,在場金兵作鳥獸散。
宋恒忍著全身的疼,還來不及像往常那般問寒澤葉,自己在這一戰可有躍升,
恍惚間,那個染著血的白色身影,便猝不及防在身邊沉落下來。
猝不及防,怎麼可能有防,他習慣了依賴這個人,聽這個人的責罵、嘲諷、鼓勵和表揚,他心裡也暗暗憋著一股要和這個人比高低的勁,他和這個人好不容易從陌生、仇視、不理解、磨合、戰友到最佳搭檔,他從未想過有一天會失去這個人啊!
腿腳灌鉛,摔在地上,悲從中來,錐心泣血,天意從來高難問,未捷身死悲難訴。
溪流與鬆風,靜夜相颼。他隔了許久才敢再去看澤葉,這失去溫度的軀殼不屬於澤葉,這毫無血色的容顏不屬於澤葉,澤葉是那樣叱吒風雲的英雄,明明常年抱病,卻能鞭舞驚風……
風聲如在嗚咽,雨雪漸漸地大,宋恒拚力脫下外衣,遮蓋住澤葉的忠骨,直到,看不見他樣子為止,雨,瞬即將衣袍打濕。宋恒用儘力氣,撫著澤葉冰冷的手和近斷的寒楓鞭,忘記今夕何夕,隻想回到過去,還有太多的話沒有來得及對澤葉說!
不知過了多久,惡劣天氣總算過去,天色終於有些泛白,黎明即將出現,可澤葉卻……再也看不見了……宋恒慟哭不止,卻察覺有了氣力,雨停了,澤葉,澤葉你還在吧,你的真氣,還在我的筋脈裡流淌。
旭日東升,晨霧繞著空山靜默,俯視四野,巍峨群峰莊嚴肅穆,伏羌城,天門山,懸崖邊,宋恒終於有了心力對寒澤葉承諾:“澤葉,我答應你,好好保護自己,傾力輔佐主公,與你同守大宋……”
開禧二年十一月二十,金軍襲擾岷州,廿三,攻克岷州東南,廿四,伏羌城被宋軍扳平、北天水卻莫名失陷,廿五,岷州至宕昌之間重鎮失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