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父……他們說,父親和哥哥,被你出賣了數次,可是真的?”然而蘇慕噙淚站在陣外,說了一句他萬萬想不到的話。
那時並沒有吳曦的人為難她,他忽然發現,她不是人質而成了傀儡……同時姚淮源的話證明了他們就是策反她的主謀:“蘇小姐,還用再問?昔年曹範蘇顧,隻活他曹玄一個,還是第一個降林阡的,您再看看他今日寧死不降的樣子,哪見得到半點的卑躬屈膝?”
又一支箭矢擦肩而過,來自蘇慕身側所以才難躲。曹玄這才意識到,時至今日蘇家竟還有拎不清的舊部,不合時宜地被煽動著向他報仇,雖然稀少,但卻攻心,離間分化他身邊這群鐵骨錚錚……那時他也油然而生恐懼,說他騙吳曦他們或許還會跟從,但說他出賣蘇降雪他們會作何他想?
那些先前跟在蘇慕梓身邊的等閒之輩們,平日看曹玄是吳曦麵前的紅人才沒敢說話,此一時彼一時,紙裡永遠包不住火:“小姐,是真的,二少爺被林阡俘虜前曾說過,曹玄明明能打贏葉不寐卻韜光養晦,所以曹玄到我們身邊就是為了騙二少爺犯錯,曹玄采取的是迂回戰術解救林阡。”“二少爺說過不止一次,曹玄賣主求榮,拋棄信仰,若非當時小姐被蒙蔽,二少爺早就殺了曹玄為父報仇!”
蘇慕本就單純,腦子裡缺根筋,一邊聽一邊想,可怎麼想也想不通,淚一直在眼眶裡打轉:“義父,是真的嗎?那日慕不應該出賣哥哥的,是嗎?”
“不是……”曹玄話音剛落,卻覺一陣劇痛,原有蘇家舊部一箭命中他肩膀,與此同時陣中血霧連噴,不止一個將士被攻破防線。姚淮源原還冷著臉,見狀厲聲趁勝追擊:“是的曹玄就是這樣的小人,一旦遇見更強的主上,便要不擇手段地出賣舊主!”
曹玄本就理屈,難以凝結軍心,麵對這數倍圍攻,原還可以逃跑,卻因為蘇慕出現後眾人士氣的崩潰而眼睜睜望著生機蕩然無存,隨著一個接一個戰士的倒下或投降,隻剩他和核心處的幾個死忠還在負隅頑抗,那幾個死忠的眼中凝結著連他也沒想到並且比不了的堅決:“舊主與你們一樣,人生不如意便通敵賣國……”“唯有主公,先憂後樂。”“彆說他是當世最強,就算最弱,我們也支持曹大人跟他走。”
“是了。”曹玄眼含熱淚,索性訴說真情,“此生最快意,莫過於與主公會師;最痛苦,始終不能與他一醉方休。”
“一個不留。”吳曦聽不得他們繼續讚譽林阡,拂袖而去,下令全殲。
冷血無情的吳氏集團,眼看已大獲全勝,怎可能還對變數過大的蘇慕留情?全殲的意思正是留仆棄主,畢竟蘇慕為了曹玄做過出賣蘇家的事。當是時蘇慕尚未來得及反應,忽然就有兩道對立的刀光衝到眼前,一個彙聚著無比的殘忍,一個拖曳了一路的鮮血,轟然相撞,令她目眩。
緩過神來,見曹玄半身是血擋在她和徐景望之間,不知是被刀傷了哪裡還是被力量震裂了箭傷,她呼吸一慟:“義父……”
吳曦聞聲駐足,轉頭似乎還有不忍:“曹玄,你本可以有更好的前途,隻可惜選錯了立場。”
曹玄哼了一聲,衝著吳曦的方向極力揮刀,橫掃千軍的氣勢把包括吳曦麾下和蘇家舊部在內的全都席卷在內:“要報仇儘管找我!”慨然喝時,早已將那幾個林阡死忠反向斥推,同時也溫柔地把蘇慕按去了最近的一匹戰馬
隻留他一個人殿後,在彼處全力廝殺:“走!若是僥幸活著出去,見到主公請對他說,曹玄有負所托,愧對川蜀官軍和百姓,愧對他與寒將軍……”
尖銳的轟鳴,遮天的殺氣,蓋住了他後來的話。
“不,義父,不要!!”蘇慕如夢初醒隨馬奔下山數步,喊聲卻被從高處飛旋下來的碎石和血淹沒。
恍惚中,好像有個人輕飄飄地落到她的背後,不知今夕何夕、是夢是醒,他一身戎裝永遠為她遮風擋雨:“慕,彆怕……義父在……”
這些年來,從來都是這樣,寧可他萬箭穿心,也要她毫發無損。
後來的事情,她都記不太清了,隻記得日出日落了很多次,她也醒醒睡睡了太多回,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還要活著,心底留存的其實隻是義父的執念“見到主公”?
她徹底清醒的時候,看到宋恒熟悉的微笑:“慕,你醒了。”
她眸子一黯,不對,不應該是這裡,這個時間,這個人。
應該是某年冬天白雪皚皚的短刀穀,她在雪地裡學走路,怯生生地對那個冷峻抱起她的青年叫了一聲“義父”。
應該是顛沛離亂了很多年之後,她被林阡的人護送回短刀穀,那個不苟言笑的黑衣男人很早就等在道旁,她抬起頭來,滿目懼淚,顫聲問:“你好,你是義父嗎?”“慕,是我,彆怕。”他好像不太擅長笑,俯下身時眼中感情繁複,她看到他威武寬闊的肩膀,忽然不再為兩側的刀槍林立和軍旗浩蕩感到不安,她再愚笨都知道,從此她有個至強的人保護,用不著再害怕。
還應該是那個人為了哄她到岷山乖乖學武,難得一次不那麼嚴肅地在銅板一麵刻了個“”一麵刻了個“玄”:“隻學很短時間,能夠防身就好。義父會常去岷山看你。”
除了去岷山不學無術的幾個月,她和那個人走到哪裡都形影不離。她蘇慕,早就從家破人亡的陰影裡走出來了,和她冷酷無情的哥哥、心機深重的姐姐都不一樣她樂觀開朗。因為,她被欺負了,有義父,被拋棄了,有義父,被訓斥了,有義父,義父教她寫字,給她買糖稀,教她從那個情竇初開的傷感裡走出來,她人生的無論哪個場景都有義父,給她鼓氣,為她出頭,幫她撐腰,所以即使在戰場她也活得跟在岷山跟在短刀穀無異,仿佛隻要義父在,什麼凶險什麼死亡全都不會找上她。
是的,當然不會找上她,因為找上的是義父啊。訣彆之夜,冷風裡四處硝煙戰鼓,她一顆心瘋了一般地跳,馬不停蹄地帶著義父逃,直到追兵的聲音變小了,直到義父的身體僵硬了,直到她隱約看清楚,他背後到底多少根箭和他蒼白臉上不悔的笑,縱然已死去多時,他還是緊緊地,死死地把她護在身下。那時她忽然明白,很早以前,有個人就愛她很久,很深,不敢打擾,不計回報,可是她那樣的沒心沒肺,怎麼可能看得見:“義父,醒醒……”
她怎麼推他都不醒,隻覺得跳得很快的心猛地一下收縮住,左胸被掏空,越阻止越痛。
那嘴角本該帶著寵溺:“還指望你早些起床能喚我醒,可見在岷山是怎樣不學無術了。”
“義父!慕答應,一定沒下次了!以後都由慕喚義父醒!”回憶裡她燦爛地笑,他好好的,她才可以肆無忌憚撒嬌。
現在我喚義父醒了啊,為什麼不肯醒,是嫌棄慕不學無術嗎,那慕立即回岷山好好練劍,求你醒,好嗎……
“慕,慕,蘇慕……”宋恒心急連聲呼喚,才把慕拉回現實。
現實?我不想存活於這樣的現實,沒有義父的現實。
太多人太多事,都寧可停留在某一天不肯走。
她機械性地隨他走進隴南的冰天雪地,呼吸一口都很難,抬眼看,一絲雪花安靜地飄落下來。
“下雪了。”宋恒理解這心情,儘可能開導她走出來。
“嗯。”她微微一顫,仍然柔弱得需要保護。
“就像我們當年在冰天雪地裡玩。”宋恒微笑,想到蘭山真的已經釋然,但想起采奕,眉間又不經意多了一絲憂愁。
“夫君,也喜歡過慕吧?”蘇慕忽然問,“便是那種,小孩子們之間,那種簡簡單單的喜歡。”
宋恒一怔,始料未及:“嗯?”想起那些年的胡鬨,到真想一笑置之。
“夫君和我同一類人,非要到失去了才明白。”蘇慕淚盈於睫。
明白什麼,明白曹、蘇,不是主臣,不是死敵,不是父女,而是愛人。
“那晚縱使利刃加喉,曹大人也寧死不移,曹大人他,是為了護我才犧牲……”宋恒望著她,輕聲承諾說,“我會代他照顧你,也必定會為他複仇。”
到臘月初七的今天他們才知道,曹玄在十一月廿三那晚,便已經和寒澤葉一起走了。
“曹大人曾與寒將軍約好,待天下太平了,他倆一起去河東、看看主公走過的地方。”曹玄用命護住的不僅有與他曾存私仇的宋恒,也有逆境中肝膽相照但身受重傷的幾位官軍豪傑,他們雖然暫時還不能回歸戰場,卻還可以代曹玄繼續報效大宋。
林阡聽到這些,一度感懷萬千,難以抑製沉痛:“他二人,皆是忠肝義膽,如今都功成身退。”
朔風卷魂,隴雪埋骨,血色浸染了荒城的黃昏
“上京楚將軍府的後院楓林,有空我也去醉上一回。”
“犧牲了你曹玄的名譽和前途,才換得現今的安寧、軍心的一統,犧牲林阡的幾戰精力,又算得了什麼?”
記憶裡的澤葉,曹玄,風流,林阡……敵人友人,所有故人,如今,隻剩他一個了。
但,死去的人化作黃沙縈繞城關,化作霧雪圍繞空山,化作荒魂環繞疆場,活著的,還有太多的征程要去經曆,去打拚,去戰!
在聽聞曹玄被吳曦圍攻致死的來龍去脈之後,他大概懂了吳曦原來是因為他才激化了叛宋決心,也難怪楚風流明明已經死去吳曦卻還是不肯回頭,“敢情吳曦和完顏君附一樣,將我看作了宿敵,經不起信賴之人的背叛。”
那麼,覃豐先前對他的建議再也不能完全成立“隻要主公能挫敗楚風流,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吳曦之流進退兩難。”現實是,吳曦並沒有後悔莫及,也不曾被林阡徹底刹停賣國的進程,因為吳曦的預設立場就是不惜一切代價要他林阡死。儘管如此,楚風流皮之不存,吳曦也還是毛將焉附,因怯戰而陣腳大亂的他,不會再按部就班,而很可能直接歸附金朝。
“西線的官軍義軍,數十年來,竟一而再再而三地分裂,比不得中線、東線。”覃豐苦歎說,他其實很希望曹玄能像對蘇慕梓那樣對吳曦也挽回成功,更希望楚風流被拆除後吳曦集團能幡然醒悟低頭認錯,所以巴不得看見楚風流的死。
分裂偶然嗎?不偶然。荀為早就對林阡寫信說,他料定吳曦不會回頭,從蘇降雪、郭杲到吳曦的叛變,是川蜀地方勢力長期矛盾對峙的產物:“吳曦若公然降金,則川蜀軍民必不滿,但與此同時必大亂。”荀為隻希望看見楚風流敗,而不想楚風流死,那隻會加速吳曦的亂,影響主公的“分辨忠奸,拉攏賢良,加強威信,孤立吳曦”,對吳曦不利,但對林阡也不利。所以荀為隻差提醒林阡一句對楚風流要“把握分寸”,然而林阡恰恰在人心以外的方麵被楚風流算計。
世事豈能儘如人意?事已至此,對金對宋對吳曦,皆是不可轉圜。
楚風流對吳曦不慎失控,金軍再也無法竊宋,完顏永璉就隻能走中策,推動吳曦鋌而走險作亂川蜀。既然決定走,那就神速走完,要吳曦儘快叛,放肆叛;
而林阡,不得不改變對策,既然橫豎都亂,那就將吳曦殺之而後快,立刻殺,現在就殺!
完顏綱將與吳曦聯絡的任務托付給的果然是,而的暗號剛好在這臘月初七由滅魂破解,他對下線的指令也被林阡了如指掌。然而可惜的是,仍然遲了一步,寒家四聖留守於短刀穀內的戴宗和閆碸二人前去追殺卻撲空,到場時吳曦不見蹤影,彼處隻剩幾堆剛被撲滅的火。閆碸為少主報仇心切,急不可耐追出數裡,竟被金軍派去保護吳曦的高手伏擊,身受重傷。
“通知,趕緊更換暗號,以免暴露。”完顏綱在楚風流死後愈發縝密,的不慎就由他來補足,“叫他提起點精神,他是我軍難得還在宋軍的細作了!”
宋軍為了殺吳曦才不曾放長線釣大魚,沒想到因為吳曦的福大命大,不僅撲空還打草驚蛇,使硬生生逃過一劫;林阡算到金軍會據此反向搜查滅魂,故而在最近一次接觸中吩咐滅魂蟄伏數日,並想儘辦法混淆視聽、擴大或轉移嫌疑範圍。
“那主公接下來豈不是要摸黑判斷……”滅魂雖然從命,卻擔憂他辛苦。
“不黑,有光。”他淡笑指了指天月,轉身離去,心裡委實清楚,完顏永璉下一戰必然從東麵陳倉出棋,吳曦卻很可能會聽從金軍,幾乎同時就在西麵的隴南對他背後一刀。
“不行啊,不能再用火麒麟了,林阡你這個掠奪者啊,你騎上了就不肯下啊……”西海龍呼天搶地不肯把坐騎再借給他,你自己一個人當兩個人用也就算了,這是我的馬呀憑什麼給你用一次又一次!
“西海龍,時刻記得你是個宋人,掀天匿地陣你哥哥也參加過。”林阡一本正經地道德綁架,賴在她的戰馬上不肯讓。
西海龍眼淚汪汪說:“不能再用了,我……”卻支支吾吾不說理由,最後還是拗不過這個晚輩不要臉的情感綁架:“龍前輩!晚輩替蒼生求您!下一戰,吳曦和完顏永璉我要同時打!”
火麒麟確實是個至寶,也是他進入幽淩山莊後的最大收獲,若非西海龍獻出它來,十一月底林阡從東線到西線會跑斷腿,哪可能區區兩日就到達隴陝逆勢?
一晃,他離開東線也十幾天了,西線這些故人們的離去,應該也已經在金宋的江湖流傳了開來……,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