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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紛飛中的襄陽城,至今已死守一月有餘,鐵桶包圍,無軍來援。被戰火照亮的夜色下,徐轅在城頭看完有關林阡回歸、宋恒崛起的信件,一如既往表麵平靜,前所未有內心激動。林宋二人,是兩個對他最重要的人。
就好像心有靈犀一般,徐轅猜到主公此刻聽見民眾鼓樂會先憂後樂、並說起希望天下到處都如此安定的新年願望,他一笑,望著雪,遙相呼應:“我亦同此願。”
追溯到半個月前,也是在同一個地點看信,他的心情卻截然不同。那時西線散關危殆、林阡正遭遇完顏永璉;東線和州凶險、鳳簫吟需力戰仆散揆;中線襄陽一如既往艱難,他對完顏匡必須采取“主力隻守不攻、奇兵四出遊擊”之策略,雖然立足不敗,卻也解圍不得,隻夠自救而難以助陣西線東線任何一方。
以一萬敵二十萬,還能如何?
臘月十五,因“驚鯢”探知“金軍到城南紫陽觀再造攻具”,徐轅與趙淳大人商議過後,派麾下三十六人前往突擊,旗開得勝,燒毀雲梯二百餘連,其後,趙淳又派官軍五十人搶奪了金軍的造梯大竹。百餘金將追趕而前,均被宋軍奮勇殺退。
翌日,再收到驚鯢情報“金軍在紫岩寺、虎頭山等地安紮集結”,義軍七十三人和官軍弩手三十二人趁夜過河劫寨,目標明確,途徑可靠,乘其不備一擊即中,輕鬆獲得披氈、衣甲、刀鍘等戰利,並成功解救金軍從其他城鄉擄來的宋民數十,其中不乏美貌女子,可見完顏匡還在搜刮、對金帝完顏投其所好。
如此,其餘宋軍均以數十人為一支,分散到定專寺、萬山各地,斫敵首級,搶敵馬匹,燒毀天橋鹿角,掠奪軍器衣甲……這些孤懸鄂北的襄陽軍精銳,輕騎簡從,神出鬼沒,短打猛攻,屢試不爽,使金軍自臘月初三以後再未能進攻一次!
苦中作樂,宋軍當然會覺得這些小勝都值得自豪,不過平心而論,這些戰鬥令金軍困擾不堪是不假,可對金軍本身的傷害卻少之又少,爭如給石盤的邊緣磨損掉一些粉末說什麼水滴石穿,自不如劈它一斧,治標又治本。
隻可惜人數太懸殊,撼動大局的主動權從來就沒在宋軍手上,臘月十七,援軍還是連影都沒有,天不遂人願反而是金軍又添了增補是夜,義軍往城東雲峰寺劫寨之際,雖殺金軍甚多,撤退卻遭阻滯,原是有個叫李八兒的金國高手,生生和殿後的彭義斌打成平手,大戰四十回合不分勝敗。
那人所用為斧,劈砍力道巨大,彭義斌仗著劍法的剛勁不屈反複刺擊勉強占得上風,但那時已深陷在陸續趕來的金軍包圍裡,眼看著一時半刻是走不掉了。
寡不敵眾,危急關頭,所幸不遠處衝出一槍如銀龍出海,殺進百人大陣中及時架開了李八兒的奪命一斧,並二話不說就伸手將彭義斌救到他馬上,一氣嗬成。李八兒隻覺被一股強力衝開兩步,到手的彭義斌竟被人輕而易舉就奪走,忘乎所以急忙策馬追趕,一邊追一邊意識到了什麼可是也來不及了那人回馬猛厲一槍,“紮一線”,去如箭,霸道,準確,魄力非凡,李八兒堪堪舉斧,重心漸漸不穩。
就在這你追我趕的十幾步裡,那人以一杆平正之槍點穿挑掃,既變幻迅疾,又力蘊千鈞,李八兒斧頭越打越像紙糊;待到那人變紮為圈“翻湖海”,李八兒眼睛一花眼前全是槍色,驚得直接從馬背上掉落下來;緊接著那人身後的宋軍一擁而上,李八兒束手就擒時還滿腦子都是:他就是穆子滕?錯不了,當今世上槍術誰及!
陷入槍境不可自拔,醒悟之際,方知自己已成宋軍階下囚,大驚之下,李八兒連連叫喊:“快放了我!我是李撻覽之子!”
那時宋軍臉上都是一個表情:李撻覽?誰啊?
臘月十八,李撻覽出現了,為救兒子,領著千餘金軍擺列城西,與城上官兵以矢石激烈交戰,群雄在城樓看他在陣中躍馬突出、執旗指呼、身先士卒、意氣驕雄,戰術上自然重視這敵人。不過,戰略上要藐視,彭義斌隨口笑了一句“官還不小”,趙淳一聽,立即低聲:“擒賊先擒王,拿弩來。”
“大人,弩鬥力漸減,恐不能及遠。”趙萬年麵露難色,目測敵人百步開外,而趙淳還有傷在身。
“大人,我來。”徐轅扣禦風箭於弩上,代為遠射。一聲激響,百步穿楊,正中李撻覽左目。
主帥墜馬而死,金軍陣腳大亂,不刻便氣奪而退。李撻覽到死也沒讓宋軍明白他是誰。
宋軍數十次小戰皆勝,使金軍無法開啟大戰。是的他們擁有撼動大局的主動權,可撼不動大局也無可奈何,明知道有毒汁在水滴石穿,堵不上源頭那可怎麼辦?
“無妨。據說近日林阡入魔,宋軍很可能軍心動搖,包括海上升明月在內。”完顏匡也是深諳韜略之人,懂得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於是立刻借機散播攻心言論、醜化林阡以打擊和分裂襄陽的官軍義軍,另一方麵,也開始重視和著手處理紮根於自身心腹的宋諜“驚鯢”,這段時間驚鯢已經犯了不少大案,而金軍間諜、新一任的“朱雀”,在襄陽城毫無用武之地,至今都被徐轅以各種理由排擠在重要事務以外,雙方對於朱雀身份和是否暴露都已經心照不宣……
卻說陳旭聽說那些天花亂墜的謠言,怎會看不透完顏匡想做什麼,手執羽扇、神態從容地走到帳外,遠遠看見迫切前來的沈延兄弟,他不問也知道他倆是想問他如何消除城中有關林阡的枝節:“多加宣揚天驕和主母這兩天的勝戰,他倆相加,理應能壓得住主公。實在不行,多雇些人。”沈千尋點頭:“能用錢解決的都不是問題。”
盟軍眾將絡繹趕來,儼然都是為了林阡,陳旭望見越風不在,心念一動,看向穆子滕:“子滕,越副幫主劫寨去了?”
“是啊。”穆子滕一愣,說,“一刻前,風弟率約莫九十人,根據驚鯢送來的情報,直接前往雲峰寺,燒金軍雲梯去了……有何不妥嗎?”
“你與義斌領一支精銳,前去援救,可能有詐。”陳旭指揮穆子滕和彭義斌策應越風,“完顏匡的攻心很可能是對明暗雙管齊下,我軍不得不防對手絕非等閒,必然窮則思變。”
“嗯。”穆、彭二人先後領悟,敵人不可能甘於三番四次栽在同一個陷阱,尤其這個完顏匡精於韜略,一定會借著多事之秋,利用“驚鯢”的存在反算宋軍一把即使雲峰寺地點是真,雲梯攻具卻可能隻是誘餌,其後埋伏著難測的人馬!同時,完顏匡必然也希望驚鯢在發送情報時不幸露陷……
可惜,不同於仆散揆抓轉魄、青鸞抓滅魂,完顏匡對驚鯢缺少一個明確的盯梢範圍,最終結果是驚鯢並沒有如他所願當場落網;
而且,他既不像仆散揆抓轉魄時在小秦淮有內應,又不如青鸞抓滅魂時有戰狼作武功威懾,所以不具備用兩個地點混淆視聽的條件如果用兩個地點驚鯢可能連這個當都不會上最終結果是雲峰寺的雲梯攻具隻能真的被燒;
唯一對完顏匡正中下懷的,就是前往雲峰寺、不幸落入陷阱的越風了。大火之下才剛得手,四麵八方就起寒光。
“宋將受死!”伏軍驟出,刀兵激響。
槍紮棍掃,劍刺刀削,斧掄錘劈,一時儘到眼前,勢要將越風圍攻作肉醬……
電光火石卻全都遭遇狠掃,金光掠處,似有春風拂柳,夏風吹雲,伏兵們連連後退,不禁歎:這防禦,當真潑水不入……
防禦?一眾新來的金軍高手還在感歎,倏忽秋風乍起,草木搖落,冬風動地,繁雪霏霏,雲披霧裂,唯風是從,金軍難行,瞠目結舌,削鐵如泥,斷刃無數。見此鞭者,無不覺大風起兮,皎月千裡,滿目神威,不戰而自慚矣……
何須防禦!這攻擊,根本睥睨天下,無人可擋,四步之內,一劈,一掃,一捅,一撞,打碎了近前所有金軍高手的護心鏡!
但宋軍來不及叫好便也有紛紛倒地之象,隻因從對麵方向也來了一位武功高手,手中刀所攜殺傷,同樣也是隔著鎧甲都能將人活活砸死。
“好暴力的刀法……”越風餘光掃及,那個名叫完顏江山的高手但凡經行之處都像蒙了一層血光,毫不猶豫將他視作唯一對手向他衝馳而上。
那刀法果然有個適合的名字叫“貔虎”,披荊斬棘也是為了早一刻能與越風手裡的撫今鞭一決高下,核心處一個錯身,完顏江山刀尖內力齊灌越風心口,凶險狠辣,越風運力護住心脈,持鞭堵截利落之至,即刻回身疾刺一式,反擊暢順行雲流水,完顏江山似乎意料之外,卻也立即從容不亂地轉攻為守奮力,格擋開這一鞭後又在第三招再度搶回主導,不消半刻,再度向越風胸口的要害砍,越風攻守兼備,淩厲一架,豪放一摔,第二次反壓敵手占據優勢。
兩個人就這般你來我往勢均力敵了一炷香功夫,好在越風陷入重圍之後第一時間就解決了一半金兵,其後雖遇到這旗鼓相當的完顏江山卻也指揮若定命麾下發信彈示警,終於在這時撐到了穆子滕和彭義斌頗為及時的救護。當援兵到達之際,宋軍總算不用負隅頑抗,清點人數,傷亡比金軍樂觀得多,此消彼長,此刻兩軍的數量應是差不多了。
“放箭!”金軍彎弓搭箭。“來戰!”宋軍弩手應接。
箭陣對攻之下,不乏勇士冒死上前、欺身肉搏,彭義斌提劍與穆子滕並肩作戰之際,忽然看見他槍尖上像在噴火,較平素威力更大,一愣,細細觀之,蹊蹺不已:“這是什麼?”
“我聽徒弟說起過,她在梨花槍上加過火器,我見了趙大人的火炮,便試著也加以改造,在這槍端係上鐵罐,藏些硫磺、鐵滓、瓷末之類,看看威力能否大些。”穆子滕與他並肩作戰,說話間穆子滕帶著他又殺十餘人,向前推進,步步為贏,金軍的那幫高手,哪配得上稱高手!
彭義斌滿心崇拜:“子滕啊……”
“啊?”穆子滕還不知道自己自此收獲了一個小弟。
“我發現你真和‘紙上談兵’反著來……”彭義斌驚羨,“這些跟實用有關的東西,你全都記在心裡,並且學以致用。”
“是啊,所以從前越幫主會因材施教,他知道我記不住書裡講的,就給我畫出來或者講故事。”穆子滕微笑回憶,“後來盟王一有閒暇便送我小人書連環畫……”
“這仗打完了我回山東,再找找爺爺畫的兵書,看看能否再送一本《軍形篇》給你。”彭義斌承諾說。
“好!先謝過!”穆子滕喜不自禁,早忘了彭義斌先前發誓再不送東西給他,“那我該回贈什麼?”
當是時,漫天火箭,在夜空裡交織成一大片壯闊火網。
不經意間,彭義斌發現,自己和穆副幫主曾同闖江水滔天、今夜又穿過這火勢凶猛,儼然生死之交……真沒想到,山東陝西八竿子打不著的兩個人,居然會因為這場襄陽保衛戰而相識,當真是緣分使然吧。
一腔熱血,胸中激蕩:“你記性差,就當場贈人頭給我好了!”
宋軍雖然越來越輕鬆,越風的表情卻愈發凝重,其一,麵前的完顏江山竟有高手堂水準,盟軍的又一大敵!
其二,完顏江山這追魂奪命的刀招、還有他每次收刀時的一拉一轉的手法,都像極了傳說中那個……
殺害柳五津的凶手!
“若真是他,我必會為柳大哥手刃。”徐轅聞訊後說,他知道,完顏江山符合真凶的一切條件,然而,雖然此人的刀法就是這般狠辣沒錯,可是他殺柳五津有什麼動機?單純的厭惡宋人?要知道,那時候泰和南征還未白熱!
“虧得軍師心如明鏡,完顏匡的雙管齊下打成了以矛攻盾,他對襄陽城內的一計‘攻心’,暴露了他在雲峰寺的另一計‘伏擊’。”孟璞玉幫穆子滕和彭義斌裹傷時難免後怕,回頭檢查越風時居然毫發不傷,“越將軍,真神人也!”群雄也為這才十歲年紀的孟璞玉麵露驚疑:這小子,居然看這麼透,他日必成將才。
“此戰雖教完顏匡撲空,為防不測,還是教‘驚鯢’蟄伏一日。”徐轅對落遠空說,保護功臣要緊。
完顏匡計謀徹底告敗,卻當然不會甘心,很快就另辟蹊徑來瓦解襄陽
臘月廿一,宋軍先前被金軍俘虜的武將王虎越獄而歸,九死一生,遍體鱗傷,趙淳喜其回歸,感其忠義,親自迎他入帳。
正欲問詢他金軍情況,卻看他言辭閃爍,趙淳一愣,立即朝沈延投以眼色,沈延不聲不響經行過王虎,從他肘後摸出紫袱係銀十五笏:“這是何物?!”
劍拔弩張,王虎大驚失色,當即跪倒:“這是完顏匡給我的!他叫我……入城縱火為內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