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春夏,曹王和林阡才剛打完山東之戰,那一廂謝清發開始作亂河東,郢王身為一方主帥,非但不保護民眾、反而教黑虎軍與五嶽暗通,曹王和仆散揆對此很快知情,那時曹王對仆散揆說:“臨喜,我要幫皇上防的,豈止是鄭王鎬王這些餘黨。若永功也真的有了謀逆之心,則必須儘快壓製因河東於西京和中都尤為重要,加之北疆近期可能會有兵燹,這多事之秋,萬不可再掀內亂。”曹王和郢王的梁子進一步加深,隻怕也在凶手計劃之內。
前年秋冬,蘇慕梓給林阡在隴右後院起火,曹王險些就能把林阡徹底剿滅,孰料偏偏有個雨祈公主離家出走、和雪舞公主一同落入土匪手中,連累金軍敗戰,白送莫非翻身,林匪絕地反擊,從此再無敗績。這顯然不是曹王願見,但更不可能是郢王故意。曹王郢王矛盾第三度激化,無非有元凶在穿針引線。
去年夏季河東之戰,曹王和林阡在郢王家門口打,不用說,也是元凶攛掇得郢王動心,意圖趁林阡在場把曹王除在他轄境,誰想到聖上扮作了一個普通謀士剛好在曹王身邊對弈,郢王一邊露臉一邊露出了狐狸尾巴。惱羞成怒的郢王,眼看“一心為公”的曹王從黑虎軍不停挖牆角,豈能不對曹王更加憎恨,裂痕四度加深。
去年九月河東完顏行蹤暴露被林匪擄走,確實是潞王做賊心虛、想要掩蓋自己的貪汙罪名,對此,元凶無需費多少推動之力,潞王自己就迫不及待。
一旦時機成熟,元凶便為十月裡郢王豫王曹王內鬥事件的所有人分配了專屬的戲碼、並把準備已久的潞王按在了那個幕後黑手的位置上看戲、看完了享受好了自然而然就成為他的替罪鬼。
三王內鬥的最大前提就是聖上無意識、“被人謀害、即將駕崩”,所以他通過範氏給聖上下毒,確保內鬥完了聖上自然醒。內鬥無論勝者敗者,儘皆會被聖上視為逆賊,他卻成功置身事外。
因此,繼鄭王、鎬王之後,元凶又同時送走了郢王、曹王和豫王“這些,原先我們都梳理過,可惜,我們都以為那是潞王。”今次,其實潞王也被送走了吧,勝了便拆橋,敗了便滅口。
元凶,衛王還是夔王?之所以不朝對方下手,可能是覺得對方的能力或血統對自己構不成威脅,也有可能正是為了給自己找一張盾牌。毋庸置疑元凶更喜歡“擇強而攻”,但令元凶失望的是,那個最強的曹王,竟然一直沒被攻倒。
“其實,元凶早在黃河改道之前,便已算計起了王爺,對嗎?”淩大傑轉頭時忽而怔住,原該聆聽戰狼分析的王爺,竟體力不支睡了過去,臉色慘白,間或囈語。
囈語的是什麼,段煉?父皇?月兒?暮煙?
元凶最早對付的那個人,當然不是鄭王而是曹王!所以,淵聲濫殺的無辜是他代勞,柳月母女的地宮是他出賣,泰安、會寧,分彆給了巔峰期的曹王兩大致命打擊。元凶做了太多完顏雍和完顏爺孫倆想做而沒做的事,儘管若乾年前沒能直接消滅那個堅強的曹王,沒關係,那就慢慢地一步步地間接熬乾他,老天都助元凶,借鳳簫吟之手讓完顏越來越不喜歡曹王、同時、借林阡之手讓完顏也不是那麼倚重曹王這個外強中乾的曹王。
“元凶沉得住氣且布局精妙,便算是林阡和公主,也都是他的棋子啊。”戰狼聽見王爺囈語暮煙,才跟著這麼稱呼。
“段大哥,彆再叫她公主,她不配。”淩大傑含淚低聲,殺機深重,“王爺到今天這一步,全然是她鳳簫吟所害。王爺若有事,她休想活命。”
那個最強的曹王,一直沒被攻倒?那隻是今日以前啊。
今日香林山上曹王心力交瘁吐血倒地,標示著大金朝支柱轟然坍塌,他們每個人都霎時看清楚,曹王爺不是神,也是血肉之軀也有七情六欲,他的三子兩媳全在隴陝戰場遭遇林阡算得上無人生還,繼承人隻剩一個遠在北疆還不被承認的長子君劍。這個本就病倒的王爺,先發現背後相托的仆散揆不信他,又發現敬愛一生的父皇不信他,後發現挖心掏肺的侄兒不信他,怎可能不受迫崩潰。
戰狼那般冷血之人,怎可能放過林阡夫妻?但他比淩大傑更加清楚,曹王雖是被女婿女兒打敗、卻是被自己人裡的宵小摧毀的,王爺和黃河一樣,千裡之堤潰於蟻穴。
守了一夜,天明之際出得帳外,看到那邪魅男子似乎也一夜未睡,半身伏在這山峰原有的石桌之上,修長的手指時不時地去勾勒還沒褪去的月色。
“喝酒了?”他看見這條毒蛇眼神迷離、體態灑脫似醉,微微一愣,坐到毒蛇的對麵。
“不曾醉……”軒轅九燁微醺,明顯心思繁複,“喝了有幾口,這酒實在太渾。”
軒轅九燁無意識地搖了搖杯中酒,直到那混溶的清濁徹底區分、才勉強喝一口上麵的清酒,連續幾回都是如此,細節出賣心情,逃不過戰狼的眼。他和軒轅九燁處事不同,軒轅注重清濁之分,而他主張寓清於濁。
“師兄弟們去後,你算過了天命。”開門見山。
軒轅九燁微笑:“瞞不過師兄。”
“你不信我。”
“我隻信天命。”
兩個人各自沉默了片刻,卻都冷峻打量著對方,想看透對方到底在想什麼。
“天命確實暗示了你我之主的命格,可為何幾十年前顯示的卻在金朝?”
“不能因為千萬載沒有一變,就以為天命永遠不可能改變。”軒轅九燁眸色一冷,雖然他也很憎惡那個莫名其妙揚言對他見一次揍一次的魔鬼,但是,“或許,林阡真是獨一無二的,沒有林阡也不會有彆人出現,整個金宋都或多或少打上了他的烙印……”
“昨日你難道沒有看見,那個和林阡命格相同的人?”戰狼說不清這是急中生智還是早有印象,林陌那個模糊的影子,在心頭驟然鮮明、直接出口,理直氣壯地去說服軒轅留下。
“什麼?”軒轅九燁臉色劇變,似也想起了這個曾經被自己視為棄子的駙馬,以及同樣一句天定的讖語“阡陌之傷”……“林陌?”
“先前我在南宋潛伏,也算看著他長大,深知他文韜武略卻鬱鬱不得誌。”戰狼一邊描述,一邊對軒轅九燁察言觀色,“如今機緣巧合,他的決心是與林阡對抗到底,態度強硬得連聖上都軟倒在地。若是曹王府交給他來領導,你可願意助他一臂之力?”越說下去,戰狼越覺得尷尬不已,因為若乾天前他對薛煥親口否決過阡陌之傷,說“我從東線回來,林陌孤家寡人,根本無法成事,如何能與林阡一較高下?”
“他?”軒轅九燁笑而搖頭,目中一縷明顯鄙夷,“寧可自戕也不願去報複南宋江湖、新娘被親生哥哥搶走還不爭、說什麼眷戀祖國大好河山的懦夫?”
“那是過去。過去我也遺憾地看見他隻退不進、隻守不攻。”戰狼搖頭,“物極必反,退到極致必有反擊。是時候讓林阡月盈則虧,由他林陌打一場絕處逢生。曹王府將會為了王爺全力支持。”
“然而,何時才到‘極致’’?”軒轅九燁繼續否決,“單是那場掀天匿地陣,金軍也為他犧牲了不少人,他雖抱歉惋惜,仍然不曾為了這些死去的‘戰友’去敵對他曾經的家國。南征之時,仆散大人強行將他塞在紇石烈子仁麾下,然而他卻做了徐庶、建功立業還不及他家仆崇力和東方文修多。”
“現在就是極致。東線這經曆,看似他毫無建樹,實則已脫胎換骨臘八前夜我從建康撤離,後來才聽聞,同一晚他被所有故知孤立,連難得全心信任他的崇力也死在了鳳簫吟手裡,終於徹徹底底地一無所有。那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從那之後他性情大變。如今重回西線,他已和離開前的徐庶不同,否則,怎可能參與亂局還劫持了聖上?”
“師兄的意思是……”他也想起漩渦裡那個人的眉眼,酷似那個隻攻不守、堅毅決然的林阡。
“他給自己的韁鎖,全已被林阡和鳳簫吟刀劍斬落,如今根本對南宋江湖充滿憎恨,也完全丟棄了過去的個人誌向,很容易就被推動而不再自控。至於什麼故土、家國、百姓?他早是個無家無國無立足境地之人,對他而言金宋的家國有何區彆?本就沒什麼區彆。所以,給他看我方軍民的困頓,他自會觸動,必當仁不讓。萬事開頭難,上陣便下不來。”戰狼出謀從來神速。
“也好。可以循序漸進,將他推上戰場、從外圍向林阡切入,總有一天,他二人會正麵遇上。”軒轅九燁終於完全接受,重新看著杯中酒,或許師兄說得對,林陌才是天命所歸?是天命埋伏在林阡後麵的那一個?
被戰狼和軒轅九燁這兩個陰謀家徹底料中,初到會寧,八方受敵,屍橫遍野,血流成河,這裡和東線完全相反,一直是林阡對金軍壓迫包圍。望著金軍的滿目蕭條林陌本來就有些悲憫,又有十三四歲的尋常小兵對他哭求,大人,適才有個林匪將我哥哥生擒去了,我追不上、打不過,您能救他回來嗎,那小兵,像極了多年前他在建康看見的崇力:“哥哥病了好多天啦!大夫說要喝雞湯……家裡買不起雞湯……”
他雖隻是沿途經過,卻終究主動上陣救人,然而這一上陣,便注定覆水難收。戰狼隻是那麼悄然而然的輕輕一推,便給了林陌一次看似不起眼的服眾戰功,並且逼迫他踏上了公然和林阡敵對的戰路。
逼迫?沒有,一切都是剛剛好。這是他最理想缺失的時候,這是他最渴求擁躉的時候,從不起眼的當地土匪到真正的抗金聯盟,從華一方的大弟子到華一方,所謂的“林匪”,一次比一次大,一個比一個熟悉,他怎可能猜不到曹王府在想什麼。先前已經被騙過一次又一次,他怎會看不透戰狼的伎倆!可他漸漸發現,原來他是自願的。
一味的隱忍、退讓有用嗎?背負了那樣多的冤屈還一聲不吭、諸事不問,隻想維護著胸中那顆被越削越薄的初心,結果卻又換來了什麼?!蜀人還是把他視為奸細、淮民還是把他視為仇敵,他就跟曹王一樣,越謙恭越被得寸進尺,他不要重蹈覆轍當第二個曹王!於私,他還有養父、母親、崇力、自己的仇恨要雪、公道要討,於公,他也不能任由著某些人假借“大義”之名行不義之事逍遙法外
諸如華一方那些道貌岸然之輩,憑什麼說他們才能一統天下而非得由我林陌犧牲!為何必須是要用我的血來為林阡的功業鋪路、林阡他又到底是神是魔?我、又何苦一定要為了維護他們的利益、被追殺到天地不容還要為他們忍氣吞聲?不再逃避,不再束縛自己,最好的辦法、最快的途徑,便是繼承曹王的所有資本,堂堂正正地站到林阡的正對麵,奪回本屬於我林陌的清白和尊嚴、原屬於我林陌的刀和目標!
剛入金的時候他想先去北疆、遠離南宋,過著與世無爭、非阡非陌的生活,然而他慢慢徹悟,像他這樣的人,注定遠離不了紛擾,不爭便一定會被宵小們趕儘殺絕,爭就必須淩駕於林阡夫婦之上。可笑的是,他自保還擊唯一的辦法和途徑,居然是這樣一個極端的手段“那個你曾經想保護的國,最後你不得不傷害它。”
他何嘗願意,但彆無他法。那些,注定都是曾經了,河山、民眾,和武林、江湖一樣,真的沒什麼好熱愛好留戀,因為,他連有關國彆的理想和愛恨都沒了。能有的,也隻關於正邪而已。
或許,他連抽刀去殺完顏都是故意的造勢,他當過那麼多年的林阡,怎麼可能胸無城府戰狼,尉遲和,做過他那麼多年的嶽父。在知道尉遲和就是金國奸細觀察了他林陌半輩子的那一刻,他一邊加深了秦向朝是被冤枉的觀點,一邊意識到戰狼本就對他重視、必會把他視為曹王府的救命稻草、心甘情願地把曹王府嫁接給他。
這樣的合作,會是雙贏吧。
與此同時,那個你曾經想推翻的國,最後你也不得不依靠它……
過去他雖站在金國卻是脫節的,現在他真的成了金將、手上沾染了宋血,他看著腳下和眼前的滿目瘡痍他有時候當然也會迷惘,換個方位看,其實也一樣?十室幾人在,千山空自多。驚回顧,今夕是何夕?
命途說來也離奇,在曹王屢屢失去意識的病危時刻,作為被林楚江放逐的、不被南宋武林承認的兒子,他取代了曹王那個被放逐的、不被金國朝堂承認的兒子完顏君劍,在這誰也料不到的泰和南征末尾,順理成章地成為了曹王府的新主。
這,才是開始而已。
時局本身就風雲變幻,對於道聽途說之人,這番風起雲湧真可謂更加猝不及防。
幾日後,紇石烈執中聽說,一旦班師回朝、完顏綱就要來對他嚴刑逼供,聞言紇石烈執中大驚失色,唯恐自己死在這完顏綱手上,如坐針氈都不敢從楚州撤了。才剛決定不撤,畢再遇又打過來了他媽的!
同期仆散揆聽說完顏永璉倒下,隻怕自己好心辦了壞事,既悔恨又擔心,病情愈發嚴重,見駙馬久久不好,東線的太醫院合力排擠走了官職低下的張從正,指責他的攻下派欲速則不達。
襄陽,完顏匡才收到謀士來信說“江山是鬼”、“重新擇主”,接踵而至的卻是謀士死於流矢、以及曹王倒掉而林陌突然崛起……還沒來得及恍然“難怪江山對南宋情況那麼熟知,隻怕幕後黑手長期關注”,便愕然“林陌又是哪裡冒出來的……”
值得一提的是,謀士信中說決定依從新主時,他其實有過一絲不悅,因為他不想“依從”,不滿意謀士把他和元凶定位不平等、甚至事發時還損傷了他完顏匡的名譽非得求元凶幫忙洗白。沒想到林陌突然冒出來截胡,這下子局麵真是峰回路轉,反倒成了幕後元凶欠了完顏匡一個人情。原來,聖上很快就著人來調查,完顏江山是你派到會寧去的嗎?
其實他是派完顏江山去萬州密會吳曦的、而完顏江山也明顯沒有因傷退居二線,果然是元凶潛伏在他身邊的眼線啊,完顏匡心底雪亮,便賣了這個人情給元凶:“是,匡的謀士形跡可疑,匡唯恐他悖逆自己,便著了完顏江山假裝退居二線去監視他。”“原來如此啊,那麼元帥和祿禧的私下會麵,是?”“約定裡應外合,為聖上和曹王攻襄陽、滅南宋。”酒席上,完顏匡三言兩語就把謊圓了過去,哄得那個文官自己都懷疑自己是不是聽漏了“聖上”二字。
聖上會相信我和吳曦沒投曹王的,因為,聖上現在寧願相信曹王。所以,我完顏匡還是個憨厚老實人,一切都是我的謀士居心叵測。
如是,借了林陌東風,完顏匡對那個幕後元凶便翻到了上風。
實則他對這個元凶比對林陌更感興趣:太厲害的角色,棋盤裡擺下了金宋所有的風流人物,差一點點就成為我完顏匡的傀儡首選,可惜現在我又得審時度勢。好在,這個完顏江山,會成為我兵行險著的新謀士,受了我的恩惠幫我打襄陽之戰、同時、和你這位元凶互探虛實。
是啊,你確實很厲害,騙潞王幫你組織暗網,推動郢豫曹鷸蚌相爭由你漁翁得利。尤其曹王,數十年來,你烘托著他上巔峰,同時也著手對他挖根基,等他上最高你挖他最低,如此,便可輕鬆竊取曹王成果,對他取而代之。
你是誰,你會想到,這盤棋出了個黑白之外的顏色?
你是誰都可笑至極,機關算儘,卻為他人作嫁衣!
其實,這盤棋本身或許有第二種走向,就是林阡到場、一舉俘虜了大金所有的王公貴族。可惜,徒禪月清一念之差,沒有及時通風報信,事發後才告知林阡香林山上的一切,為此也懺悔了好幾日。
不過林阡對月清回信說,月清的判斷是正確的,那日戰狼嗅到了宋諜的存在,安排在側的控弦莊既保護曹王和完顏,也在伺機“剔出更多”海上升明月……月清的消息根本不可能傳出來,隻會斷送他自己,香林山上所有人恐怕就以他為眾矢之的了。
“那便好……”徒禪月清這才慶幸,那日自己確實理智,在人群裡“情不自禁地高喊我來給王爺代罪”,優異表現得甚至騙過了那個一向逮內奸很準的戰狼。
戰狼感謝徒禪月清和曼陀羅那日的仗義出手,對正在養傷的他們說:“月清,曼陀羅,王爺本不想見到你們,然而,西線確實得有你們分憂,你們可願意做駙馬的麾下為他分憂?”
“駙馬?”哪個駙馬?
徒禪月清驚詫地發現,距上次他和主公報信不過幾天,林陌竟成為了金軍的中流砥柱!主公他們,應該也已知情。,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