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對於外界來說,吟兒失蹤的時間比林阡還長。曹王亦然。
追溯到二月十五午後,她在懶神秀的指引下重新步入地宮不久,正坐在石桌旁一邊托腮望著父親嘗她親手做的水煮魚,一邊時不時地欣賞起母親所布置的“簾動微風起,酴一院香”風景,轟然一聲巨響,頃刻地動山搖。
當是時,身處其間但凡是人都會難以找到重心站穩,便如個塞子被置入瓶中傾斜來顛倒去那般無力,好不容易搖晃減輕了不頭暈目眩了確定抓住泥土了,卻覺得整個地麵都好像有了角度?定睛一看竟是真的,能夠移動的花草蟲魚原還水平現在都在往一個方向慢慢下滑著,除此之外頭頂塵沙忽停忽猛地撒落了足足半刻才罷休,畫麵漸靜驚魂未定總教人覺得身旁梁柱內還有拆裂之聲,待到大膽把目光放遠,更發現有些建築已然坍塌……
“這是……”她以為她不小心觸動了上回林阡和秦獅對攻的兩儀八卦陣,還沒憶起那陣法在畫陣後麵的假世界並不在此處,便本能地第一時間就上前護在了父親身上擋住漫天塵土。
“危險!”完顏永璉臉色驟變頃刻掀起披風反過來將她護在身後,原來浩劫隻是起了個頭遠遠沒有了結,一旦上層劇變,這地宮下層不少機關都被觸動,霎時狂風四起刀槍劍戟拔地衝天,殺傷力強勢過境所幸都被他一把冥滅劍兼容並蓄。
“爹……”緩得一緩,危機終解,她知道平素這種衝撞憑父親的劍法要對付綽綽有餘,但今日強弩之末狀態他接下這打擊必然耗費了九成氣力,看他臉色蒼白,更是膽戰心驚,急忙扶他重新坐下,“可有事嗎!”
他雖精疲力竭,卻更確定她真心,原還既因重逢幸福又因將要離彆感傷,忽然間一顆傷透的心就被撫平:月兒和陳鑄匹夫,在天之靈見這一幕,應該會很欣慰吧……
突然他從百感交集中驚醒,隻因為眼前發生的異變完全不在他的掌控,還沒來得及回答吟兒,便趕緊在她的扶持下先行往楹聯群外探看。才剛走出板橋範疇,驚見外圍路徑全被巨石塞封,這下無論是想去枯井出口還是找花園出口都是登天之難這地宮明明白白的是再也不會有任何與人世溝通之處!心念一動,是上天聽到了我不想和女兒這麼快就分彆的聲音,所以安排了這樣突如其來的山崩地裂好讓她多陪我幾天?!
吟兒還瞠目結舌腦子一片空白之際,忽然間石縫裡鑽出一個白胡子老頭,挎著個藥箱滿臉焦慮呼喊“曹王啊……”朝這裡健步如飛……他要是沒出聲她真相信這世上有土地公公了。
“張神醫,您怎在這裡?”完顏永璉蹙眉,這是他所組建“盛京七修”中的醫學家之一張元素,快八十歲的老人家了跑這麼遠還麵色紅潤氣都不喘,可是張神醫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不是應該在聖上身邊才對?
手略一移,碰到橋欄旁邊的乾糧,腳再一挪,每幾步就發現有食材擋道,他一邊任由著張元素給他把脈,一邊立即就明白了:段煉你好大的膽子。
為了對付林阡,竟用我來抵消暮煙?!
吟兒雖不像他那般洞若觀火,卻也看清楚了出路封死的事實,一驚之下即刻飛身而上四麵尋找破綻,然而最終結果不過是在父親眼前露了一手壁虎遊牆的好輕功而已,想出去真是異想天開。
“陳鑄的後花園出口,昔年就已經封堵;這通向枯井出口的唯一路徑,也被這無窮無儘的巨石填死了……”他根本沒法從震驚、氣憤和不解中走出戰狼大概給他們三個留了一個月的水糧,設定好的救他們出去的方法是一個月後由湛盧劍從外向內劈開一條通路,可是戰狼如果和林阡拚個你死我活、他還怎麼有充沛內力來劈,何況穿山鑿路之際還得注意著不引發二次崩塌?
段煉啊段煉,你簡直是自信到不顧後果!
“爹,這可怎麼辦好?!”吟兒因巨石過於陡峭而不慎掉落,後退了幾步才站穩,慌忙轉過臉來問他。
“莫急。就算外麵的人一籌莫展,等為父功力恢複,也必會帶你砍路出去。”完顏永璉怎忍心見她焦慮,低聲勸慰。
“王爺,還砍什麼路啊!您這身體,至少三個月都不能……”張元素作為醫者好心嗦,反而被曹王不識好歹瞪了一眼。
“那可如何是好!沒我在他一定會瘋!”吟兒當然更信醫生說的,聞言不由得大驚失色,若不是為了林阡那令她擔心的精神狀態,她也犯不著從誅殺吳曦的前線退到會寧來。
完顏永璉回過神來,終究因這“他”而心中一寒,片刻後才強顏一笑:“這自信,像你母親。”
她這才發現情急失語,臉上微微一紅,父親這句話既是嘲諷、也是勸導,是的她應該相信,林阡不會那麼容易為了她就走火入魔。
“可是……”她忽而淚光點點問他,之所以心急,是她自己不能離開林阡太久,“還有什麼方法,才能比較及時地出去?”
他微驚而動容,再怎樣眷戀,他都該放她走。沉默許久,他的目光落到她腰間的玉劍之上:“暮煙,你也是劍術高手。”
沒人救那就自己走。
這些年來,她雖是雲霧山比武的第一也自詡為劍聖,卻因為內力不夠深厚、身體時好時壞的關係而一直被隔離在“絕頂高手”以外。待見到父親這個真劍聖時,立刻就有種小巫見大巫、不、贗品見真貨的感覺,所以直接把自己的惜音劍給忘到九霄雲外去了。
突然聽到父親這麼評價,她忽然愣在那裡,“啊”了一聲。
“沒怎麼見過你的劍法,但既是我的女兒,想來也不會太差。”唉,這自信明明遺傳自你完顏永璉吧。
“父親見過的,隻是又提升了。”慚愧得很,山東之戰她完全不在他眼裡,靜寧之戰她又隻是個戰俘,環慶火樓更是才跟淵聲打兩招就暈過去了丟人……
她本來就是個極度愛顯擺的性子,剛好戰力又在滿狀態,不用完顏永璉明說,就立刻把最好的自己在他麵前展現了一遍。步伐輕盈,身姿靈活,先舞“風花雪月”,已有他第一層“天風海雨,濃墨飛揚”的雛形,刺出“一劍萬式”,便見他第二層“舉重若輕,繪風寫雲”的影子,斬到“一劍無式”,端的和他的第三層“妙到毫巔,無跡可求”殊途同歸。
“劍有靈氣,至快至幻。”完顏永璉不吝誇獎,吟兒被稱讚就高興於是揮舞起來更加賣力,隻差沒自誇“一舞劍器動四方,天地為之久低昂”。
但她的缺點也一目了然,王爺沒說,但看得出來,其一,缺乏係統性,並非每招每式都能至穩至狠,其二,內力不足,她很難將招式發揮到最大殺傷,其三,雜亂無章,會令敵人眼花繚亂不假,可是某些不合適的、沒必要的、欠缺準確度的招法摻雜在有效招式內必然會耗費自身體力,造成的結果是她本來擁有著足以挑戰林阡的絕世劍法卻始終遊走於他的下一級和下下級。
“和父親比試看看。”他自覺恢複了不少,看她也氣喘籲籲,便推開了張元素來跟她簡單地喂招拆招看完優缺點,直接試潛力。
她原先隻是一個人耍,突然間來個對手實戰當然求之不得,一時興奮渾忘了父親原是身受重傷的,便同他在戰局裡不遺餘力地騰挪輾轉了一百個回合,相互之間都想把對方招式套個一乾二淨,但兩人都一樣是招式殺手深不見底所以沒能如願。
他驚喜地發現她除了固有劍譜之外隨心所欲信手拈來的更多,分明是個善於創造也善於扔棄的劍主,而且這場交手令他立即懂了戰狼所說的“大器晚成,大音希聲”是什麼意思,笑:“你不僅能和林阡平級,而且有機會和他平手。”
她眼前一亮,高興至極,當場拜師:“還請師父指點一二……”從腦熱的狀態回來,才想起父親快沒體力了,趕緊把惜音劍撤回:“爹……”完顏永璉也不再戀戰,冥滅劍拋給正要上前給他看傷的張元素:“收好。”用不著他出劍了。
從她舞劍到收劍不過半個時辰,他便給她量身定做了一套教程,旨在揚長避短,打通全部關節。
“拜師的話,先做一道會寧名菜羊羔肉吧。”他知道她是個學劍天才,但也不能揠苗助長,所以先寓教於樂。
“好!”她貪圖劍法又想將廚藝獻寶,高興地馬上去洗那些羊羔肉。
完顏永璉臉色卻一冷,就因為上麵的人貼心地給了半熟的羊羔肉,鍋碗瓢盆火折佐料一應俱全井井有條,他意識到淩大傑也上了段煉的賊船了:胡鬨。
可是再怎樣怒不可遏,他也隻能把快速出去的希望寄托在即將學劍的吟兒身上。
燒水煮羊肉時,王爺問起吟兒:“可知你惜音劍為何能夠滌蕩飲恨刀魔性?”
“……為什麼?”吟兒當然不知道她的劍能舞出鎮魔曲,對於她而言,音律應該是燕落秋琴弦裡出來的聲音。
“我聽戰狼說起過你與林阡合力戰他的情景。”王爺怕她不能理解大音希聲,於是換個說法對她陳述,“林阡與戰狼單打獨鬥常常神遊過度,摒棄了諸我卻也忘卻了本我,然而那‘本我’是屬於林阡的‘道’,必須固守並且與洗髓經相融才能到達飲恨刀的第八境界以上,可是,戰狼劍境裡的佛寺鐘聲卻把他的道壓製、攪亂、乾擾,於是隻能在空明和渾噩的一線遊走、在抓住本我與全部忘記的左右搖擺,令他‘感覺得道倏然又在道之外’。”
她見水好像燒開了,揭開鍋等候湯汁發白,聽著聽著,感覺懂了倏然又不懂了。
“你入局後之所以能頃刻就令他尋回本我,是因為你劍中的平和之氣,能夠與他的道互補。”王爺繼續說。
她一怔,想起先前風花雪月和反風花雪月在她劍上同時施展,卻如陰陽、正負相撞之後明明應該湮滅卻偏偏給她加強,當時林阡對她灌輸:“陰陽相撞而生平和之氣,陰陽是你之所失,平和之氣便是你之所得。”林阡也提到過這個平和之氣,其實她在河東冥獄裡打白虎時已經獲得。
王爺見她失神,知道她開始懂了,不管那與林阡有無關係,立即給她繼續說解:“‘平和’二字是《易經》和《道德經》的最重視和強調。我理解的是,自從你的劍法得到了平和之氣,你的劍境便自然上升到了‘無聲之樂’而接近於‘至靜之極’,那是《莊子.天道》中所描述的虛靜、永恒、和諧、通乎天地萬物的境界。‘天人相和’,看來便是屬於你的‘道’,不過,還欠些火候。”
當他從陰陽平和自然過渡到大音希聲時,她一知半解,忘了有沒有給羊肉撒鹽,所以又撒了一次。她當然迷糊,為什麼林阡的道是他自己我卻得跟天去相契?吟兒對劍法固然悟性很高,但聽一些高深哲理時總是缺一根筋,這一點,單行寨主最清楚。
“來,先劈一劍。”王爺指著巨石群說。
“啊……”她望著不遠處塞滿的龐然大物沒信心,但還是愣著頭皮衝著山石揮斥了一劍,立竿見影……沒有多遠。
“你且仔細回味琢磨,過片刻,邊吃一邊思考如何將我講的這些道理化入劍法,吃完後再去劈一劍看看遠了幾尺。”在她做菜時他與她又講了一些《易經》和老莊的哲理,到餓的時候,他便不再開口。
尋常這道菜需要燉上三個時辰,不過托淩大傑的福很快又能填飽肚腹,儘管餘震不斷,他仍安之若素:“張神醫,今日本王借花獻佛,讓你嘗嘗暮煙公主的手藝。”
“好啊……”那老醫生興致勃勃地來,吃了一口差點倒……醫者不能自醫啊……
這頓鹹死人的會寧羔羊肉,令吟兒實在沒法一邊吃一邊思考……得不行立刻就要去劈,卻比適才遠了沒幾寸。
“你所理解,‘道’是什麼?”完顏永璉卻繼續吃,一口湯都不想剩,一邊下筷一邊指點著這個氣急亂舞的女兒。“道……”她搜腸刮肚,考試的時候一定要對考官投其所好,“《易經》上說:一陰一陽之謂道……”
“我覺得魏晉有人解釋得好。道者何?‘無’之稱也,無不通也,無不由也,況之曰道,寂然無體,不可為象……”他提示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