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蜜的嗓門要清脆一點,也喊:“媽媽。”
是娃娃親,也是青梅竹馬,陳玉鳳一直覺得自己很了解韓超,可在做了那個夢後,她就覺得自己不了解韓超了,夢裡說沒有男人不喜歡兒子,因為女兒是裡兒是麵,哪怕有男人說自己愛女兒,也是虛偽的作假。
兒子是男人的臉麵,也是他的尊嚴。
男人都想要兒子,韓超亦然。
也是因此,陳玉鳳將來才會拚命追生兒子的。
倆女兒的到來又叫陳玉鳳忐忑起來了。
這方麵,她不願意信那個夢,她想看看韓超會怎麼對待她的女兒。
“甜甜,蜜蜜,過來喊爸爸。”她說。
男人的目光中並沒有陳玉鳳想象中的厭惡和不耐煩,反而有點驚愕,無所適從。
不過看著倆丫頭,他目光裡滿是溫柔。
甜甜膽小,偎著媽媽,葡萄似的眼珠子盯著男人,大概是想研究,這個爸爸會不會真的吃人。
蜜蜜膽大,走到爸爸身邊,跟小娃兒進廟看神像,怕,又壓抑不住好奇心。
她天生好勝心強,又因為鎮上的人總念叨,說她爸凶,會打她媽,拿爸爸是當成敵人的。
爸爸的皮膚很白,目光看起來特彆凶,比鎮上悄悄種大.麻,往甘肅販大.麻的苟二麻還凶,但又不像苟二麻,看人總是恨恨的,他的目光很溫柔。
“這是蜜蜜,這是甜甜。”陳玉鳳指著倆丫頭說。
出門時媳婦才18,再歸來閨女都齊腰高了。
韓超身材本就高,頭上又有個大燈泡晃來晃去,他一伸手,燈泡的影子把那隻手照的像隻狼爪,甜甜哇的一聲:“媽媽,這個爸爸像大灰狼,要吃人。”
蜜蜜唯恐天下不亂,跳起來喊:“我不要這個爸爸,趕走他。”
跟鬆鼠上樹似的,連蹦帶竄,爭先恐後,倆小丫頭跑了。
外頭正在削魚鱗的蘇紅刀頓了一下,莞爾一笑,繼續給肥魚上著淩遲之刑。
屋裡的場麵就愈發尷尬了,韓超六年前他人高馬大,高的嚇人,這幾年又長了些,結實了許多,人雖瘦,可畢竟扛了幾年槍,背寬的嚇人。
而在這一瞬間,他一抬頭,啪一聲擠歪了燈泡。
陳玉鳳差點就要忍俊不禁,她自吃奶的時候認識韓超,三歲見過他打狗,四歲看過他爬樹。
可從來沒見他臉上有過這種神情。
他的臉仿佛給雷劈過似的。
躺在床上的王果果吼開了:“娃都給你嚇跑了,還不趕緊去追,那都是我的孫女,磕了碰了,我饒不了你。”
韓超回頭看老娘:“媽,你的病……”
“少管老娘的閒事,趕緊回你家去。”王果果氣勢洶洶:“我的眼睛瞎了有我孝順的大兒子替我看呢,看不好,他伺候我的下半輩子,關你屁事。”
於孩子來說,最怕老人這樣,脾氣又臭又硬,還不聽勸,轉眼就該吵起來了。
韓超鼻子裡嗤了一聲,這是蘇紅最熟悉的,他要發脾氣時的聲響。
她總算鬆了口氣,韓超雖變得讓她膽顫心驚,但架不住婆婆更凶,蠻不講理還張嘴趕人啊。
這倆母子還沒講話就鬨掰了。
她覺得明天一早韓超就會走,也會把陳玉鳳留下來,畢竟他得回去工作,雖說脾氣臭,可韓超是個孝子,留下媳婦照顧老媽不天經地義?
她太高興,有點得意忘形,直到把魚扔進油鍋,才發現自己削完魚鱗沒洗,這魚煎出來得多腥臭,好好一條肥魚,給她毀了。
油鍋劈裡啪啦,一股濃腥撲麵,惡心的她想吐。
看韓超倆夫妻給趕了出來,她故意說:“留下吃飯吧,有魚,還有臘腸呢。”
可韓超一轉頭,蘇紅就啞嘴了。
這個小叔,她進門頭一天就給他嚇尿了褲子,多看一眼,她就想尿尿。
倆口子一起從大房回來了。
陳玉鳳還想再嘗試著讓倆娃認認爹,但孩子已經鑽被窩了,蜜蜜還在喊:“媽媽,快進來睡覺,咱們不要爸爸,趕走他。”
男人離家七年,陳玉鳳當然備了晚餐,酒她都備著的,不過今天有重要的事說,就不拿酒了。
孩子是吃飽的,此時架鍋做飯,倆人正好聊聊。
架起火,她備的是臘肉丁兒炒玉米粒,菜苔燉排骨,蒸臘腸,還有涼拌的油菜花,配上苞米粑,全是韓超從小到大愛吃的菜,鍋架起來,翻炒幾下就可以吃了。
韓超也在院子裡,今兒借故從門前過的人多,都想看看曾經的混世魔王如今是個什麼樣子。
孫大爺扛著一袋黃豆經過,說:“韓超回來啦?”
“孫大爺好。”韓超居然說。
孫大爺心中稱奇,他因為勾著韓父賭博,韓超打過他,他倆是仇人,不搭話的。
現在他居然會跟他打招呼了?
劉大嬸壯著膽子問:“聽說你要接玉鳳進城,享福去?”
奇了怪了,他居然麵色溫和,還沉沉的點頭:“嗯。”
劉大嬸於心頭一聲感歎,小時候她家有條狗,去咬韓超,給韓超一腳踢死了,她為此從王果果那兒搬了一袋玉米做補償,從那以後,韓超見她就瞪眼的。
如今他咋就變得這樣心平氣和了?
“快吃飯吧,看玉鳳給你炒的,七碟八碗。”劉大嬸笑著說。
雖沒七碟八碗,但有葷有素,菜很豐盛。
屋後是樹,庭前是花,韓超搶著擺了碗盤,倆口子對坐。
他挾了筷子臘腸,放到了陳玉鳳的碗裡,說:“我這趟出門,時間長了點。”
食言了嘛,走的時候跪在她麵前,指天發誓說自己頂多兩年就回來,結果整整離家七年。
“打仗的事又不由你,我能理解。”陳玉鳳溫聲說。
韓超低聲說:“以後,我不會再食言了!”說好帶她進城享福,這回必定做到!
雖說陳玉鳳做了個夢,在夢裡經曆了半生,還從夢裡知道韓超永遠不會愛自己,隻會拿她當妹妹,但夢嘛,信則有不信則無,日子還得照過。男人脾氣再壞也是她娃的爹,凡事得商量著來。
她說:“哥,咱得先說說咱媽的病。”
韓超挾了一筷子排骨,吃得很斯文,再不是原來那種餓死鬼投胎的饞像。
陳玉鳳又說:“大哥帶咱媽到城裡檢查過,醫生說要照艾克思,大哥沒給照。”
韓超筷子頓了一下,向來身強體壯,裡外操持一把手的親媽忽而病了,他也沒預料到,而大哥倆口子,他比誰都了解。
“你能多呆幾天嗎,帶咱媽去城裡照個愛克思。”陳玉鳳又說。
韓超說:“明天我就去。”
是親媽,韓超當然會答應得很爽快,但這事不難在韓超,難在婆婆不願意讓二房替自己看病。
在夢裡,她因為覺得倆丫頭不過賠錢貨,教育不重要,又因為跟婆婆感情深,不肯上首都,自願留在老家照顧婆婆,而王果果又不願拖累她,最後悄悄爬河裡,自殺了。
陳玉鳳雖懂得不多,但看得出來,除了眼睛,婆婆彆的地方沒毛病。
失明嘛,隻要能治好不就行了?
她又說:“哥,咱幫咱媽看病,但得提前說好,看病的錢得她自己掏。”
韓超一臉驚訝,放下了筷子:“鳳兒,我津貼雖不高,但還有點錢,你不掏可以,錢我來掏。”
陳玉鳳壯著膽子說:“那怎麼行,你的錢就是我的錢,是咱們家的錢,咱媽是分給大房的,這些年都在替大房乾活,生了病就該大房掏錢,大房不掏,咱掏也行,但以後媽得給我寫欠條,這錢,她以後得還我。”
韓超給震驚了,望了妻子好半天,低聲央求:“鳳兒。”
這狗男人,眉毛既濃又密,真好看。
陳玉鳳其實也是壯著膽子的,這要原來的韓超,作為孝子,聽到如此大逆不到的話,肯定得拍案而起,天底下哪有個兒子給親媽看病,還要親媽掏錢的。
以他愛躁的脾氣,悶不哼哼就要打人了。
但據夢裡說,他在部隊上會養成溫和的性子,人變得有涵養,脾氣也會變好。
果不其然,雖說他應該也很生氣,但他此時尚且還心平氣和的。
因為他的心平氣和,陳玉鳳有了底氣,再補一句:“我願意掏錢,但咱媽以後必須把錢還我,你離家這些年,大哥大嫂給我受的氣可不少,咱媽是分給他們的,替他們乾活替他們帶娃,如今病了,憑啥讓我掏錢看病?”
離家七年,妻子一個人守著家,建起了這麼一院大房子,養大倆閨女,大哥大嫂又不好相處,韓超人又不傻,不用猜都能想到,平常妻子在大哥大嫂麵前,肯定受了很多委屈。
農村人,分家,分老人的規矩就是,老人分在哪一房,就該哪一房負責。
陳玉鳳的態度雖說於情麵上過不去,但是占著理的。
默了半天,男人重重點頭,沉聲說:“好。”
倆口子繼續吃飯。
韓超吃的特彆快,吃完,還用一塊苞穀粑把碗刮的乾乾淨淨,一口吃掉。
野狗性格嘛,他向來吃過飯的碗比狗啃過的骨頭都乾淨。
忽而,牆外傳來一陣低低的,簌啦簌啦的摩梭聲。
正好這時韓超放下碗,陳玉鳳給個眼色,示意他起身,往院牆邊去。
韓超雖才剛剛歸家,但畢竟跟陳玉鳳青梅竹馬,一個眼神就知道她的意思。